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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关于“修养”的第十一章也是颇有趣的。它揭示了极其理所当然的事对我们日本人来说并不一定是理所当然的。这一点恐怕使许多日本人都感到非常震惊吧?本尼迪克特非常正确地描写了日本“修养”的实质,指出修养的实质意义是一种努力,即对一些虽然是自我牺牲或自我抑制的事,但却要努力地不去那样意识它。这里我要对著者对现象的理解和分析能力再一次表示佩服。她一次也没有到过日本,但却如此明确地进行了论断。但是问题是对这种“修养”所作的要求是根据什么情况作出的?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不向其成员要求某种程度的自我牺牲和自我抑制。但是近代市民社会所要求的自我牺牲和自我抑制是个人在社会中互相尊重自由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自我牺牲和自我抑制。由于自我牺牲的相互性,所以它可以建筑在人的自由意志的自发性上,因此,在美国没有像日本模式的“修养”那样的努力。与此相反,在日本,“日本人把自我监视和自我监督视为重压”,所以“修养”就成了一种需要。于是我就想,在日本,人们以如此巨大的努力不让自己意识到自我牺牲和自我抑制的实质,这恐怕是由于我们的封建社会没有自我牺牲的相互性,服从者在自我牺牲的“借贷对照表”中始终是被记载在贷方,而统治者则始终被记载在借方。可是我的疑问是,如果对日本人“修养”所作的要求只是基于上述事情的话,欧洲中世纪也应普遍地要求同样的“修养”。难道欧洲中世纪的事实是这样的吗?至少我还没有看到过有关这方面的事实。如果大胆推想一下的话,要求“无我”之境地、要求“像已死者一样”以及不去意识自我牺牲说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即是否定自我牺牲中的自我对立的一种现象,而这种现象在欧洲封建制中一般是看不到的。恐怕这是亚洲社会特有的文化模式。假定是这样的话,这个模式的道德戒律就难以单用封建性说清楚了。同时如单用日本性来解释的话,恐怕也难以说得清楚。
九、专门讲“儿童的学习”的第十二章恐怕是所有日本人都很感兴趣的一章。从教育、训练孩子的方法中寻找搞清某个社会的社会行动模式,以及由此形成的社会关系的结构的线索是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成果。本章的成功正如著者自己在本书的开头部分所引以为自豪的那样,它有赖于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成果。这一章里的有些材料虽需作点修正或限制(如所谓在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中教养孩子的方法是不尽相同的,但不可忽视存在着上层阶级的教养方法影响并渗透到下层阶级的教养方法中这样一个运动的侧面。但本书没有提及这些问题。),但搜集如此众多的材料实是件令人咋舌的工作。这章恐怕是本书写得最好的部分。
十、最后一章“投降以来的日本人”对满身创伤的日本国民确实是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露。似乎这章是专为占领这一现实目的面写的,但即使对靠自己的主观努力来实行民主主义革命的全体日本国民来说,仍具有极其深远的现实性意义。我以为这章所说加大部分内容是正确的。
十一、最后我就本书整体谈点感想。正如我已多次说过的那样,一次也没有到过日本的著者竟能综合地从整个结构上描绘出日本人的行动和思考方法的原理,这是值得赞叹的。这里没有必要言及著者若能来日本亲自调查一下事实就可以得到改正的许多误解,而且这些误解并不影响我们对本书学术价值所作的评价。因此这里我仅就著者的方法论谈若干感想。
第一、必须指出,著者的分析没有考虑问题的历史一面,这与下面将要提到的著者把分析的重点放在搞清平均的日本人的行动与思考方法的模式上是有关的。当然我承认学问的世界是有所分工的,我也承认美国的社会学至今比较(或几乎)不重视历史性地思考问题是有其相当的理由的。但是在观察、分析像现在日本这样一个正处于变化、变革运动过程中的社会时,若不历史性地来进行思考的话,恐怕科学分析至少是不充分的。例如在现在(或明治以后)的日本,封建的东西和近代市民社会的东西,日本式的东洋的东西和西洋的东西将会重迭地摄入一张底片上,而且还存在着一个运动的过程,其中的一个会影响、反射到其他。对这些不同“模式”的种种现象若不历史性地予以考察,而只是放在同一个平面上作为并列的东西予以注视的话,那么它们相互间的排斥、渗透、反射和影响等关系就会被忽视。我认为本书欠缺的地方恐怕就是有意识地对这种问题进行探索还不够。著者在本书好几处提到了日本人的行动和思考方法中存在着相互矛盾的要素,并提出了为什么会同时存在这种矛盾的问题。正如我上面在谈及自我牺牲的道德观念与肯定自然的肉体人之间的矛盾时所说的那样,众多的此类问题若从历史这一侧面来加以分析的话就可迎刃而解。著者没有只满足于叙述事实,而是还致力于说明诸事实的内在联系和理由等,但是,若不注重历史性分析这一侧面,就不可能对现在的日本文化作进一步的深究。
第二、“日本人”是被作为同质的人的总体出现于著者面前的。著者几乎忽略了日本人中还存在着阶级、地域和职业等具体的差别。著者所要搞清的是平均日本人的行动和思考方式的模式。我并不想否定搞清文化的诸模式的实际意义和学术意义。试图搞清与美国人的社会性质完全不同的日本人的社会的时候,首先叙述—下它的本质性差别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作为研究顺序先搞清这一点也是必要的。以捕捉日本人的行动和思考方法这一整体面目为目的的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日本研究首先要尝试的就是搞清上述被抽象化的面目,即抽象的日本人的行动和思考方法的模式。因此,如上所述,著者的分析没有考虑到问题的历史性侧面是与此有关的。当然著者的方法论是有相当根据的,但在与著者的“问题”相关时,还是要特别强调一下日本是一个正在变化、变革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存在着互相对立、对抗的种种圈、阶层和“力”(力量、势力)。对著者来说,本书的任务应是搞清支撑日本进行战争的“力”与使战争结束(期待这一局面)的“力”之间的关系;使日本社会回复到或固定在旧模式上的“力”同改革它、使它转化到民主主义社会、使它成为国际大家庭中的一员的“力”的关系,对战争和占领这一实际目的有所贡献。因此,不对日本社会内部存在着的诸多对抗性倾向和“力”进行分析,而只是给日本套上一个“模式”,那么就不可能引出具体的结论,就不可能对上述实践性任务作出贡献。如反复所说的那样,著者讲的“日本式文化的模式”作为日本人的一般面目,除极细微的部分外是非常正确的。但是如果分析一下这种整体面目或一般性倾向,它不外乎是一种动态关系,是互相对抗的各种社会力量均衡的结果。这里试举一例,在民法典和明治以来的小学修身教科书中出现的封建父系家长制就是由明治绝对主义政府的政治要求予以支撑,并自上而下地加于全体国民的“模式”。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政府成功地将此“模式”渗透进了民众的行动和思考方法之中。但在庶民中间存在着与此相对抗的其他“模式”的父系家长制,而且明治以后民主主义思想对社会的影响也不是完全没有的,民主主义思想的发展前景虽说渺茫,但总还是存在的。通过分析支撑这些“模式”的社会力量,我们可以搞清日本父系家长制的命运及其变革的可能性。只要把日本社会看作是一个统一的同一性质的社会,就不可能进行上述动态性的分析。著者设想的日本文化的模式难道不是一个过于静止的统一的面目吗?为将著者的研究进一步推向深入,分析由阶层、地域或职业、年龄等差别产生的行动和思考方法的差别、分化及其互相对抗的关系是必不可少的。就我们日本人而言,对上述问题的分析和研究与其说是为了占领的需要,毋宁说是为了实行民主主义革命、重新建设日本以及创造我们的历史的需要。我曾高兴地期待着著者本尼迪克特不仅仅是为了占领,同时也为了我们的民主主义革命而亲自来日本进行调查研究,但遗憾至极的是我们的期待还未来得及实现,著者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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