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狼图腾 - 《狼图腾》在线阅读【第六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狼图腾》 第六章(1)
  姜戎
  突厥之……兵器,有弓矢鸣镝,甲刀剑。其佩饰则兼有伏突。旗纛之上,施金狼头。侍卫之士,谓之附离(附离,古突厥语,意为狼——引者注),夏言亦狼也。盖本狼生,志不忘旧。
  ——《周书·突厥》
  淡淡的阳光穿透-阴-寒的薄云和空中飘浮的雪末,照在茫茫的额仑草原上。白毛风暴虐了两天两夜以后,已无力拉出白毛了,空中也看不见雪片和雪砂,几只老鹰在云下缓缓盘旋。早春温暖的地气悠悠浮出雪原表面,凝成烟云般的雾气,随风轻轻飘动。一群红褐色*的沙鸡,从一丛丛白珊瑚似的沙柳棵子底下噗噜噜飞起,柳条振动,落下像蒲公英飞茸一样轻柔的雪霜雪绒,露出草原沙柳深红发亮的本色*,好似在晶莹的白珊瑚丛中突然出现了几株红珊瑚,分外亮艳夺目。边境北面的山脉已处在晴朗的天空下,一两片青蓝色*的云影,在白得耀眼的雪山上高低起伏地慢慢滑行。天快晴了,古老的额仑草原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沙茨楞和陈阵为巴图治疗冻伤,陪伴了他整整一天。但巴图讲述的可怕残酷的黑暗草原,实在无法与人们眼前美丽明亮的草原连在一起。虽然牧场每个人都与恐怖的白毛风搏斗了两天两夜,陈阵仍是不愿或不敢相信巴图讲的经历。
  陈阵呼吸着寒冷新鲜、带有草原早春气味的空气,心情略有些好转。有了这场大雪,这年的春旱可以彻底解除。整天干风干尘、干草干粪、两眼发涩、总像得了沙眼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大雪一化,河湖水清水满,春草齐长,春花齐开,畜群的春膘也有指望。毕利格老人总是说,牲畜三膘,就看春膘。春膘抓不上,夏天的水膘就贴不住,秋天的油膘就更抓不足了。如果到秋天草黄之前羊的背尾部抓不足三指厚的油膘,羊就度不过长达七个月的冬季,牧场就只好在入冬之前将膘情不够的羊廉价处理给内地。在灾情严重的年份,往往在入冬之前羊群就会减员一半,甚至大半。在草原牧区,一年之计也在于春。但愿这场解旱的春雪,能给牧场多补回一些损失。
  陈阵和几个本队和外队的知青,随场部、大队和生产组派出的灾情事故调查组,一同去大泡子现场。一路上场革委会领导、军代表包皮顺贵、场长乌力吉、马倌巴图、沙茨楞和其他群众代表,以及准备清理事故现场的青壮牧民全都-阴-着脸,离大泡子越近人们的心情似乎越难受,谁都不说话。一想到军马群尚未出征就全军覆没,军方和地方领导异常震怒,陈阵的心情也沉重起来。巴图已换了马,他的大黑马伤得几近残废,已送场部兽医站治伤去了。巴图脸上涂满了油膏,仍然遮不住被冻得惨不忍睹的脸面。鼻子、脸上的皮全被冻黑冻皱,从皱缝里流出一道道黄水。一块曝了皮以后露出的粉红色*新肉,在巴图紫褐色*的脸上显得特别扎眼。他背后的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大木锨,疲惫不堪地骑在马上,一言不发地走在包皮顺贵的身旁,为马队领路。
  巴图是在白毛风刮了一夜半天以后,被沙茨楞在大泡子南边一个破圈后面找到的。当时马已伤得走不动,人也已冻得半死。沙茨楞牵着他的伤马把巴图驮回了家。为了让调查组了解事故经过,巴图只得强撑着身子,带着调查组前往事故发生地。另外两个马倌,虽然浑身都被冻伤,但仍被隔离审查了。
  陈阵跟在毕利格身边,走在队伍的侧后。他小声问:阿爸,上头会怎么处分巴图他们?
  老人用马蹄袖擦了擦稀疏山羊胡须上的雾水,黄眼珠里深含着复杂的同情。他没有回头,看着远山慢慢地说:你们知青觉着该处分他们吗?老人回过头来又补了一句:场部和军代表很看重你们的意见,这次把你们知青请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陈阵说:巴图是条好汉,为了这群军马,他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可惜他运气不好。我觉得他不管救没救下这群马,他都是了不起的草原英雄。我在您家住了一年,谁都知道巴图是我的大哥。我了解包皮顺贵的态度,我的意见不管用。再说知青的意见也不一致。我想,您是贫牧代表,又是革委会委员,大家都听你的,您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
  别的知青咋说?老人很关心地问道。
  咱们队的知青大多数认为巴图是好样的,这次风灾雪灾加狼灾太厉害,换了谁也顶不住,不能处分巴图。可也有的人说,这可能是有人利用自然天灾搞破坏,反军反革命,一定得先查查四个马倌的出身。
  毕利格老人脸色*更加-阴-沉,不再问了。
  人马绕过大泡子东侧,来到巴图最后开枪的地方。陈阵屏住气,做好亲眼目击血腥屠场的心理准备。
  然而一滴血也看不见,一尺多厚的白雪已将黑夜所遮盖的血腥重又覆盖了。至少应该有突出于湖面的马头吧,但是也没有。湖面上只有一片连绵起伏的雪堆,雪堆之间的雪特别厚,雪堆后面又拖着被风雪刮出的一条条雪坡,把本来应该非常突出醒目的马尸雪堆抹平了。人们默默地看着,谁也不下马,都不愿揭开这层雪被,只是在心里一遍遍设想着当时的情势。
  太可惜了。毕利格老人第一个开口,他用马棒指了指泡子的东岸:你们看,要是再跑一小段就没大事了。巴图从北边的草场能把马群赶到这块地界太不易了。风那么冲,狼那么多,就算人不怕,可骑的马能不怕吗。巴图从头到尾都在马群,跟狼群拼死拼活,他是尽了责的。
  蒙古老人不忌讳替自己的儿子辩护。
  陈阵向包皮顺贵靠过去说:巴图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一个人跟狼群搏斗了一夜,差点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可是应该上报的英雄事迹……
  包皮顺贵瞪了陈阵一眼吼道:什么英雄事迹!他要是把这群军马保下来才是英雄。他又转过头对着巴图狠狠地说:那天你为什么把马群放在泡子的北边,你放了这么多年的马,难道还不知道一刮风会把马群刮到泡子里去吗?你最大的责任就在这儿!
  巴图不敢看包皮顺贵,他连连点头说:是我的责任,是我的责任。我要是每天傍黑把马群放到东边草场去,就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故了。
  沙茨楞磕了磕马肚,靠上去不服气地说:是场部让我们把马群放到那块草场的,还说全场就数那儿的秋草剩得多,春草也长得早。军马就要上远路,一定要保证军马吃饱吃好,争取再抓上点膘,要让来接马群的民兵骑兵一看就高兴。我记得那会儿巴图在场部抓革命、促生产会上就说过,马群放在大泡子的北边不安全。可场部说春天多一半刮西北风,哪能就在这几天刚好碰上北风呢。这事儿你也是同意的,怎么一出了事就把责任全栽到巴图头上?
  几个场部领导都不说话了。场长乌力吉咳了咳嗓子说:沙茨楞说的没错,是有这回事。大家都是好心,想让军马再长壮实点,路上走好,为战备多贡献一点力量。谁会想到会来了这么一场白毛风,还是北风,又跟来这么一大群狼。要没有这群狼,巴图也准保能把马群赶到安全地方了。风灾白灾加狼灾,百年不遇,百年不遇啊。我负责抓生产,这次事故该由我负责。
  包皮顺贵用马鞭指着沙茨楞的鼻子说:你的责任也不小,毕利格说得对,这群马再跑一小段就没大事了,要是你们三个不临阵脱逃,和巴图一块儿赶这群马,也就不会出这次大事故。要不是看你后来救了巴图一命,我早就把你隔离审查了。
  毕利格用自己的马棒压下包皮顺贵的马鞭,板着面孔说:包皮代表,你虽是农区的蒙族人,可也该知道牧区蒙古人的规矩,在草原是不许用马鞭指着人的鼻子跟人说话的,只有从前的王爷、台吉、牧主才这样说话。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们军分区首长。下次他来检查工作,咱俩可以一块儿去问。
  包皮顺贵放下马鞭,倒换到左手,又立刻用右手的食指,点着沙茨楞和巴图的鼻子喝道:你!还有你!还不下马铲雪,扫雪!我要亲眼验尸,我倒要看看狼有多厉害,狼群有多大。别想把什么责任都推到狼身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的因素第一!
  人们都下了马,拿起带来的木锨,铁锹,竹扫帚开始清理尸场。包皮顺贵骑着马,拿着一架海鸥牌相机忙着拍照取证,并不断对众人大声喝道:扫干净,一定要扫干净。过几天盟里、旗里还有部队的调查组,要来这儿现场调查。
  陈阵趟着厚雪,跟着乌力吉、毕利格、巴图和沙茨楞向泡子最里面的几个雪堆走去。泥塘冰面冻得还很硬实,雪在人脚下吱吱作响。老人说:只要看紧里面的几匹马是不是让狼咬死的,就知道这群狼有多厉害了。
  陈阵紧追着问:为什么?
  乌力吉说:你想想看,那会儿越往里面越危险,那儿的泥水是最后冻住的,狼也怕陷死在里面,狼不会去冒这个险的。要是那几匹马也让狼咬死,你说那狼有多厉害。
  老人转过头问巴图:你开枪也不管用?
  巴图苦着脸说:不管用,我才带了十发子弹,打了不一会儿,就打光了。白毛风把枪声全刮碎了。狼就算吓跑了,可等打光了子弹,狼又回来了。天太黑,电池也没多少电,我什么也看不见。
  那会儿可没想那么多。巴图用手指轻轻按了按脸上的冻皮说:天黑雪大,我也怕打死马。我只盼着风停,泡子不上冻,狼进不去,还能活下不少马呢。我记得,我把枪口抬高了一尺。
  毕利格和乌力吉都舒了一口气。
  走到最里面的一个雪堆面前,巴图犹豫了一下,然后拿木锨飞快地铲开马头部位的雪。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大白马的脖子被咬断一半,并被拧了一圈半,歪倒在马背上。马眼突兀,已冻成透明的黑冰蛋,大白马当时的绝望恐惧的表情被全部冻凝在里面,异常恐怖。马头下的雪被马血冻成了一大块红冰,已无法铲动。大家一声不吭,急急地铲雪扫雪。泡子泥冰上的半个马身全部露了出来。陈阵觉得,马身不像是被咬过,倒像是被炸弹从马肚里面炸开过一样,两边侧肋全被掀开,内脏肠肚被炸到周围几米远的地方,一半后臀也不见了,露出生生白骨。冰面上一片残肢断骨,碎皮乱毛,狼只把马的心肝和肥厚一点的肉吃掉了,马的整个身架成了狼群鞭尸发泄的对象。陈阵想,难道人将人碎尸万段、抽筋剥皮的兽行也是从狼那儿学来的?或者人性*中的兽性*和兽性*中的狼性*同出一源?在历史上人类的争斗中,确实相当公开或隐蔽地贯彻了人对人是狼的法则。第一次亲眼目击狼性*如此大规模的残暴,陈阵内心的兽性*也立即被逼发了出来,他真恨不得马上套住一条狼,将狼抽筋剥皮。难道以后跟狼打交道多了人也会变成狼?或者变成狼性*兽性*更多一些的人?

  人们都愣愣地看着,陈阵感到手脚冰冷,透心透骨的冷。
  毕利格老人用双手扶着木锨把,若有所思地说:这八成是我这辈子看到的不数第二也得数第三的大狼群了,连最头里的这匹马都咬成这碎样,别的马我也不用看了,准保一个全尸也剩不下。
  乌力吉一脸沉重,他叹了口气说:这匹马我骑过两年,我骑它套过三条狼,全场数一数二的快马啊,当年我当骑兵连长带兵剿匪,也没骑过这么快的马。这群狼这次运用的战略战术,比当年马匪的战术还要精明。它们能这样充分利用白毛风和大泡子,真让人觉着脑子不够使,我要是比狼聪明一点,这匹马也死不了了。这次事故我是有责任的,当时我要是再劝劝老包皮就好了。
  陈阵一边听着他俩小声交谈,一边却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在中国,人们常说的猛兽就是虎豹豺狼,但是虎豹是稀有动物,不成群,事例少。而狼是普见动物,可成群,故事多,恶行也多。狼是历史上对人威胁最大、最多、最频繁的猛兽。到了草原,狼简直就是人马牛羊的最大天敌。但为什么草原民族还是要把狼作为民族的图腾呢?陈阵又从刚刚站住的新立场向后退却。
  屠场已清出大半。冰湖上尸横遍野,冰血铺地,碎肢万段,像一片被密集炮弹反复轰炸过的战场。一群奔腾的生命,待命出征的生命,戛然而止,变成了草原战场上的炮灰。每匹马的惨状与大白马如出一辙,马尸密集处,残肢断骨犬牙交错,只能凭马头和各色*的马毛来清点马数。两个马倌蹲在冰面上,用自己的厚毛马蹄袖和皮袍下摆,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爱马的马头,一边擦,一边流泪。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陈阵和几个从未亲眼见过惨烈战争场面,也从未见过狼群集体屠杀马群惨状的北京知青,更是惊吓得面色*如雪,面面相觑。知青的第一反应好像都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人,假如在白毛风中碰上这群狼那会是什么结局?难道就像这群被狼分尸的军马一样?
  陈阵眼前突然出现了南京大屠杀的血腥场面。他在狼性*中看到了法西斯、看到了日本鬼子。陈阵体内涌出强烈的生理反应:恶心、愤怒,想吐、想骂、想杀狼。他又一次当着毕利格老人的面脱口而出:这群马死得真是太惨了,狼太可恶太可恨了!比法西斯,比日本鬼子还可恶可恨。真该千刀万剐!
  老人面色*灰白地瞪着陈阵,但底气十足地说:日本鬼子的法西斯,是从日本人自个儿的骨子里冒出来的,不是从狼那儿学来的。我打过日本人我知道,日本没有大草原,没有大狼群,他们见过狼吗?可他们杀人眨过眼吗?我给苏联红军带路那会儿,见着过日本人干的事,咱们牧场往东北吉林去的那条草原石子道,光修路就修死了多少人?路两边尽是人的白骨头。一个大坑就几十条命,一半蒙古人一半汉人。
  乌力吉说: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人把狼的救命粮抢走了,又掏了那么多的狼崽,狼能不报复吗?要怪也只能怪咱们自己没把马群看好。狼惜命,不逼急了它们不会冒险跟人斗的,人有狗有枪有套马杆。在草原上,狼怕人,狼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里的。可日本鬼子呢,咱们中国从来没侵略过它,还帮了它那么大的忙,可它杀起中国人来连眼都不眨一下。
  老人明显不悦,他瞥了一眼陈阵说:你们汉人骑马就是不稳,稳不住身子,一遇上点磕
  磕绊绊,准一边歪过去,摔个死跟头。
  陈阵很少受老人的责备,老人的话使他的头脑冷静下来,听出了老人的话外之音。他发现狼图腾在老人灵魂中的地位,远比蒙古马背上的骑手要稳定。草原民族的兽祖图腾,经历了几千年不知多少个民族灭亡和更替的剧烈颠簸,依然一以贯之,延续至今,当然不会被眼前这七八十匹俊马的死亡所动摇。陈阵突然想到:“黄河百害,惟富一套。”“黄河决堤,人或为鱼鳖。”“黄河——母亲河。”“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中华民族并没有因为黄河百害、吞没了无数农田和千万生命,而否认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看来“百害”和“母亲”可以并存,关键在于“百害的母亲”是否养育了这个民族,并支撑了这个民族的生存和发展。草原民族的狼图腾,也应该像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样得到尊重。
  包皮顺贵也不吆三喝四了,他一直骑在马上,对事故现场看得更广更全面。他根本没有料到额仑草原的狼会这么厉害凶残,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一群马会被狼啃咬成碎片,他惊愕的表情始终绷在脸上。陈阵还看到他在照像的时候手抖个不停,需要经常换姿态,才能勉强控制住相机。
  毕利格和乌力吉两人在尸场中间的一片马尸周围铲雪,这里挖挖,那里戳戳,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证据。陈阵赶紧过去帮他们找,忙问毕利格:阿爸,您在找什么?老人回答说:找狼道,得小心点铲。陈阵仔细找地方下脚,弯下身也开始寻找。过了一会儿,人们找到了一条被狼群踩实的雪道,足有四指厚,相当硬,死死地冻趴在泥冰上,扫去后来落下的新雪浮雪,可以看见狼的足爪印,大的有牛蹄大,小的也比大狗的狗爪大。每个爪印有一个较大的掌凹痕,有的掌凹痕还带着马血残迹。
  乌力吉和毕利格招呼大家集中清扫这条狼道。毕利格说扫出这条狼道就更能估摸出狼群的大小。人们扫着扫着慢慢发现这条狼道不是直的而是弯的,再扫下去,狼道又变成了半圆形。大家用了一个多小时把这狼道全部铲扫出来,这才发现这条狼道竟是圆形的,整整一圈白道,雪中带血,白里透红,高出冰面一拳厚,在黑红色*的泥冰血冰上显得格外恐怖,像冥府地狱里小鬼们操练用的跑道,更像一个鬼画符样的怪圈。跑道宽一米多,圈周长有五六十米,圈内竟是马尸最密集的一块尸场。雪道上全是狼爪血印,密密麻麻,重重迭迭。人们又被吓着了,大伙哆哆嗦嗦,议论纷纷:
  我活了这把年记还从来没见过这老些狼爪印。
  这哪是一群狼,准是一群妖怪。
  这群狼真大得吓人。
  少说也得有四五十条。
  巴图,你真够愣的,敢一人跟这群狼玩命。要是我,早就吓得掉下马喂狼了。
  那晚,天黑雪大,我啥也瞅不清,我哪知道这群狼有多大。
  往后,咱们牧场的日子就难过了。
  咱们女生谁还敢一人走夜道?
  场部那帮盲流真不是东西,把狼打下的春天度荒的活命粮全抢走了,狼群逼得急了。我要是头狼我也得报仇,把他们养的猪和鸡全咬死。
  谁出的歪主意,派这么多的劳力进山掏狼崽,母狼能不发疯吗?往年掏狼崽掏得少,马群就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
  场部也该干点正事,组织几次打狼运动,再不打,狼要吃人了。
  少开点会,多打狼吧。
  照狼这个吃法,再多的畜群也不够它糟踏的。
  咱们牧场领导班子来了一些农区的人,尽干缺德事,腾格里就派这些狼来教训咱们了。
  别乱说,你想挨批斗啊。
  ……
  包皮顺贵跟着乌力吉和毕利格顺着狼道仔细查看,拍照,并不时停下交谈。他一直紧绷的脸却开始放松。陈阵猜想毕利格可能把包皮顺贵“人的因素第一”的观点说活动了。这么大的狼灾天灾,人的因素能抗得住吗?不管什么调查组来调查,只要他们看了这片屠场,也得承认这场大灾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尤其是无法抗拒这样大规模的狡滑狼群和白毛风的共同突袭。陈阵对乌力吉和巴图的担忧也慢慢松懈下来。
  陈阵又开始琢磨这圈狼道。这个怪圈怪得让人头皮发麻,它套在陈阵心头一圈又一圈,一圈紧似一圈,又像一群狼妖绕着他的心脏没命地跑,跑得他心里憋堵得喘不过气来。狼群为什么要跑出这个圈?出于什么动机?为了什么目的?草原狼的行为总让人摸不着头脑,狼留下的每一个痕迹都像是一道疑难怪题。
  是为了御寒?跑步取暖?有可能。那天晚上的白毛风实在太冷了,狼群长途奔袭猛地停下来,准保冻得受不了,所以狼在吃饱之后,要挤在一起跑步,跑出点热气来。
  是为了助消化?多消耗些能量以便再多吞点马肉?也有可能。因为狼不像草原黄鼠、金花鼠、大眼贼,它没有鼠类那种可以储藏食物的仓洞。狼猎杀了多余的肉食却无法储存,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狼只有把自己吃得饱上加饱,撑上加撑。然后用奔跑来加速消化,加速体内养料储存,腾出胃里空间,再装下更多的肉食。但是,那该是什么样的胃啊,难道是钢胃、铁胃、弹簧胃、橡皮胃、还是没有盲肠,不怕得盲肠炎的胃?这更可怕了。
  是为了准备再战的阅兵或大点兵?也很有可能。从狼道的足迹来看,狼群具有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一米多宽的狼道从始至终都是宽一米多,很少有跑出圈外的足印。这不是阅兵队列的步伐痕迹又是什么?狼单兵作战的多,小群出动得多,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十条八条以家族为单位狩猎捕猎,打家劫舍,可像眼前这样规模的大兵团作战却不多见。陈阵难以理解的是,狼是怎样把看似自由散漫、各自为战的游击战,突然升格为具有正规野战军性*质的运动战?即使当年的八路军新四军完成这样大级别的跳级转换,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难道狼先天具有这种本领?狼能把它们祖先在草原血腥厮杀中摸索出的经验,一代一代继承下来?可是不会说话的狼是怎样把祖上的经验继承下来的?狼真的让人不可思议。

  那么,是为庆祝战役胜利?或是大会餐之前的狂欢仪式留下的痕迹?可能性*极大。狼群的这次追击围杀战,全歼马群,无一漏网,报了仇,解了恨,可谓大获全胜,大出了一口气。一群饥狼捕猎了这样大的一群肥马,它们能不狂欢吗?狼群当时一定兴奋得发狂发癫,一定激亢得围着最密集的一堆马尸疯跑邪舞。它们的兴奋也一定持续了很长时间,所以冰湖上留下了这鬼画符似的狼道怪圈。
  陈阵发现以人之心度狼之腑,也有许多狼的行为疑点可以大致得到合理解释。狗通人性*,人通狼性*,或狼也通人性*。天地人合一,人狗狼也无法断然分开。要不怎能在这片可怕的屠场,发现了那么多的人的潜影和迭影,包皮括日本人、中国人、蒙古人,还有发现了“人对人是狼”这一信条的西方人。可能研究人得从研究狼入手,或者研究狼得从人入手,狼学可能是一门涉及人学的大学问。
  一行人马跟着巴图,顺着事故发生路线逆行北走。陈阵靠近毕利格老人问道:阿爸,狼群究竟为什么要跑出这么一条道来?老人望望四周,故意勒缰放慢马步,两人慢慢落到了队伍的后面。老人轻声说道:我在额仑草场活了六十多年,这样的狼圈也见过几回。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问过阿爸。阿爸说,草原上的狼是腾格里派到这里来保护白音窝拉神山和额仑草原的,谁要是糟践山水和草原,腾格里和白音窝拉山神就会发怒,派狼群来咬死它们,再把它们赏给狼吃。狼群每次收到天神和山神的赏赐以后,就会高兴地围着赏物跑,一圈一圈地跑,跑出一个大圆圈,跟腾格里一样圆,跟太阳月亮一样圆。这个圆圈就是狼给腾格里的回信,跟现在的感谢信差不离。腾格里收到回音以后,狼就可以大吃二喝了。狼喜欢抬头看天望月,鼻尖冲天,对腾格里长嗥,要是月亮旁边出了一圈亮圈,这晚准起风,狼也一准出动。狼比人会看天气。狼能看圆画圆,就是说狼能通天啊。
  陈阵乐了,他一向喜爱民间神话故事。毕利格老人对狼道圆圈的这个解释,在文学性*上似乎还真能自圆其说,而且也不能说里面没有一点科学性*。狼可能确实在长期的捕猎实践中掌握了石润而雨、月晕而风等等自然规律。陈阵不由得感叹:这太有意思了,在草原上,太阳旁边会出圆圈,月亮旁边会出圆圈,牧民在远处打手势让人家过去,也是用手画大圈。这个圆圈真像一个神神怪怪的信号。您这么一说我头皮又麻了,草原上的狼这么神,还会给腾格里划圆圈、发信号,真得慌。
  老人说:草原上的狼可是个精怪,我跟狼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是斗不过狼。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也没料到。狼总是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一来就是一大帮,你说狼没有腾格里帮忙它能这么厉害吗?
  前面人马站住了,有人下马铲雪。陈阵跟着毕利格策马跑去,在人们面前又发现了马尸,但并不集中,而是四五匹散成一长溜。更远处还有人大叫:有死狼!有死狼!陈阵想,这里一定就是巴图说的狼群舍命撕马肚的地方,也是马群最终全军覆没的转折点。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通通、通通地狂跳不停。
  包皮顺贵骑在马上,在头顶上挥舞着鞭子大喊大叫:别乱跑!别乱跑!都过来。挖这边两匹马就行了,先挖马,后挖狼。大家要注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缴获要交公!谁乱来,办谁的学习班!
  人们很快地聚到两匹马旁边,铲雪挖马。
  两匹马渐渐露了出来,每匹马的肠子、胃包皮、心肺肝肾,都被自己的后蹄踩断、踩扁、踩碎,沥沥拉拉拖了几十米。这两匹马死后显然没有再被狼群鞭尸蹂躏过。狼群可能已在泡子里过足了玩瘾、杀瘾和报复瘾,总算饶过这几匹死马。然而,陈阵一边挖,一边却感到这些被狼剖腹残杀的马,比泡子里的马死得还要惨,还要吓人,死马的眼里所冻凝的痛苦和恐惧也比泡子里的马更加触目。
  包皮顺贵气得大叫:这群狼真跟日本鬼子一样残忍。亏狼想得出,只给马肚豁开一条口子,就能让马自个掏空自个,自个踩死自个。真是太歹毒了。这些狼真有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敢打自杀战,蒙古的狼群太可怕了。我非得杀光它们不可!
  陈阵忍不住插嘴道:也不能把自杀战都说成是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董存瑞、黄继光、杨根思敢跟敌人同归于尽,这能叫做武士道精神吗?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是没有宁死不屈,敢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精神,只能被人家统治和奴役。狼的自杀精神看谁去学了,学好了是英雄主义,可歌可泣;学歪了就是武士道法西斯主义。但是如果没有宁死不屈的精神,就肯定打不过武士道法西斯主义。
  包皮顺贵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说:那倒也是。
  乌力吉一脸沉重和严肃,对包皮顺贵说:这样毒辣亡命的攻击,巴图和马群哪能抗得住?巴图从北边草场一直跟狼群斗到这儿,真不简单。这回没出人命就算腾格里保佑了。让上面的调查组来看看吧,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结论的。
  包皮顺贵点点头。他第一次平和地问巴图:当时,你就不怕狼把你的马也豁了?
  巴图憨憨地说:我就是急,急得什么都不顾了。差一点点就过泡子了,就差一点点啊。
  包皮又问:狼没扑你吗?
  巴图拿起那根铁箍马棒,伸出来给包皮顺贵看:我用这根马棒打断一条狼的四根牙,打豁了一条狼的鼻子。要不我也得让狼撕碎了。沙茨楞他们没这家伙,没法子防身,他们不能算逃兵啊。
  包皮顺贵接过马棒掂了掂说:好棒!好棒!用这家伙打狼牙,你也够毒的。好!对狼越毒越好。巴图你胆量技术了不得啊。等上面的调查组来的时候,你再跟他们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打的狼。
  包皮顺贵说完便把马棒还给巴图。又对乌力吉说:我看你们这儿的狼也太神了,比人还有脑子。狼群这个打法我也看明白了,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不惜任何代价把马群赶进泡子里去。你看……然后他掰着手指头往下数:你看,狼懂气象,懂地形,懂选择时机,懂知己知彼,懂战略战术,懂近战、夜战、游击战、运动战、奔袭战、偷袭战、闪击战,懂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还能有计划、有目的、有步骤地实现全歼马群的战役意图。这个战例简直可以上军事教科书了。咱俩都是军人出身,我看除了阵地战、壕沟战狼不会,咱们八路军游击队的那套战略战术军事兵法,狼全都会。想不到草原狼还有这两下子,原先我以为狼只会蛮干或者偷鸡摸狗,咬几只羊什么的。
  乌力吉说:自打我转业到这牧场工作,就没觉着离开战场,一年四季跟狼打仗,天天枪不离身,到现在我的枪法比当兵的时候还有准头。你说得没错,狼真是懂兵法,至少能把兵法中的要紧部分用得头头是道。跟狼打了十几年交道,我也长了不少见识。要是现在再让我去剿匪打仗,我肯定是一把好手。
  陈阵越听越感兴趣,忙问:那么,人的兵法是不是从狼那儿学来的?
  乌力吉眼睛一亮,他盯着陈阵说:没错,人的不少兵法就是从狼那儿学来的。古时候草原民族把从狼那儿学来的兵法,用来跟关内的农业民族打仗。汉人不光是向游牧民族学了短衣马裤,骑马射箭,就是你们读书人说的“胡服骑射”,还跟草原民族学了不少狼的兵法。我在呼和浩特进修牧业专业的那几年,还看了不少兵书,我觉着孙子兵法跟狼子兵法真没太
  大差别。比如说,“兵者,诡道也”。知己知彼、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等等。这些都是狼的拿手好戏,是条狼就会。
  陈阵说:可是中国的兵书中一个字也没提到草原民族和草原狼,这真不公平。
  乌力吉说:蒙古人吃亏就吃在文化落后,除了一部《蒙古秘史》以外,没留下什么有影响的书。
  包皮顺贵对乌力吉说:看来在草原上搞牧业,还真得好好研究狼,研究兵法,要不真得吃大亏。天不早了,咱俩去看看那边的死狼吧。我得多照几张相。
  两位头头走了以后,陈阵拄着木锨发愣。这次战地复盘、实地考察,使他对草原民族和成吉思汗的军事奇迹更着迷了。为什么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竟然仅用区区十几万骑兵就能横扫欧亚?消灭西夏几十万铁骑、大金国百万大军、南宋百多万水师和步骑、俄罗斯钦察联军、罗马条顿骑士团;攻占中亚、匈牙利、波兰、整个俄罗斯,并打垮波斯、伊朗、中国、印度等文明大国?还迫使东罗马皇帝采用中国朝代的和亲政策,把玛丽公主屈嫁给成吉思汗的曾孙。是蒙古人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世界上版图最大的帝国。这个一开始连自己的文字和铁箭头都还没有、用兽骨做箭头的原始落后的游牧小民族,怎么会有那么巨大的军事能量和军事智慧?这已成了世界历史最不可思议的千古之谜。而且,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的军事成就和奇迹,不是以多胜少,以力取胜,而恰恰是以少胜多,以智取胜。难道他们靠的是狼的智慧和马的速度?狼的素质和性*格?以及由狼图腾所滋养和激发出来的强悍民族精神?
  陈阵这两年来与狼打交道的经历,加上他搜集的无数狼的故事,以及实地目睹和考察狼群围歼黄羊群和全歼马群的经典战例,他越来越感到成吉思汗军事奇迹的答案可能就在狼身上。战争是群体与群体的武力行为,战争与打猎有本质区别。战争有攻有防,战争的双方都武装到牙齿。而打猎,人完全处于主动,绝大部分动物都处于被猎杀的地位。打野兔、旱獭、黄羊,也是打猎,但这完全是以强凌弱,绝无你死我活的对抗,仅仅是打猎而不是战争。虽然在打猎中确实可以学到某些军事技能,但只有在真正的战争中,才能全面掌握军事本领。
  陈阵反复琢磨:蒙古草原上没有虎群、豹群、豺群、熊群、狮群和象群,它们都难以在蒙古草原严酷的自然条件下生存,即便能适应自然条件,也适应不了更残酷的草原生存战争,抵抗不了凶猛智慧的草原狼和草原人的围剿猎杀。草原人和草原狼,是蒙古草原生物的激烈竞争中,惟一一对进入决赛的种子选手。那么,在草原,能跟人成建制地进行生存战争的猛兽群,就只有狼群了。以前的教科书认为,游牧民族卓越的军事技能来源于打猎——陈阵已在心里否定了这种说法。更准确的结论应该是:游牧民族的卓越军事才能,来源于草原民族与草原狼群长期、残酷和从不间断的生存战争。游牧民族与狼群的战争,是势均力敌的持久战,持续了几万年。在这持久战争中,人与狼几乎实践了后来军事学里面的所有基本原则和信条,例如:知己知彼。兵贵神速。兵不厌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常备不懈,声东击西。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化整为零,隐避精干。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等等。狼虽几乎遍布全球,但没有农业文明地区深沟高垒、大墙古堡的蒙古草原,却是狼群的主要聚集地,也是人类与狼群长期斗智斗勇的主战场。

  陈阵顺着这条思路继续前行,他觉得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通往华夏五千年文明史的隧道入口。在蒙古高原,人与狼日日战,夜夜战,随时一小战,不时一大战。人群与狼群战争实践的频繁程度,大大超过世界上所有农业文明国家的人狼战争和人与人战争。甚至也超过人狼主战场外的其他西方游牧民族的战争频率。再加上游牧民族长期残酷的部落战争、民族战争和侵略战争,使他们的战争才华不断得到强化和提高。因此,蒙古草原民族,绝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农业民族和其他游牧民族,更善战、更懂战、更具有先天的军事优势。从周、春秋战国、秦汉唐宋的历史来看,那些在人口和国力上占绝对优势的农业文明大国,却经常被蒙古高原的游牧小民族打得山河破碎,丧权辱国。到宋末以后,干脆就被成吉思汗蒙族入主中原近一个世纪。中国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也是游牧民族建立的。农耕的汉族没有卓越的军事狼教官、没有狼陪练不间断的严格训练,古代汉人虽有孙子兵法也只是纸上谈兵,更何况“狼子兵法”,本是孙子兵法的源头之一。
  陈阵好像找到了几千年来,华夏民族死于北方外患千万冤魂的渊源,也好像找到了几千年修筑长城、耗空了中国历朝历代国库银两的债主。他觉得思绪豁然开朗,同时却深深地感到沉重与颓丧。世界万物因果关系主宰着人的历史和命运。一个民族的保家卫国的军事才能是一个民族的立身之本,生存之本。如果蒙古草原没有狼,世界和中国是否会是另一个样子?
  人们忽然嚷嚷着向远处快跑,陈阵从迷茫中惊醒,也骑上马奔过去。
  两头死狼被挖了出来,这是狼群把马群逼进大泡子的一部分代价。陈阵走近一头狼,巴图和沙茨楞正在给一条狼扫雪,一边在给人们讲解狼的自杀剖腹战。雪地上的这条狼比较苗条,显然是一条母狼。下半身已经被马蹄踢烂,但还可以看见几个鼓胀的-乳-房,流出的-乳-汁和血液,混合成一粒粒粉红色*的冰珠子。
  毕利格老人说:真可怜啊,这条母狼的一窝崽子准保让人给掏了,这些母狼就叫来了一大群狼替它们报仇,它自个儿也不想活了。在草原上,做什么事都别做绝,兔子急了还咬狼呢,母狼急了能不拼命吗?
  陈阵对几个知青说:史书上记载,草原上的母狼最有母性*,它们还收养过不少人的小孩呢,匈奴、高车、突厥的祖先就是狼孩,被母狼收养过……
  包皮顺贵打断他说:什么狼孩不狼孩的!狼是吃人的东西还会收养小孩?整个儿胡说八道。人和狼你死我活,就得狠狠地打,斩尽杀绝。掏狼崽是我下的令,从前草原上一年一度的掏狼崽活动,确实是减少狼害的好传统,但是只减少狼害还不行,必须彻底根除狼害!要把全牧场的狼窝统统掏光!让狼报复吧,等我把狼杀干净了,看狼怎么报复。现在,我的命令没有收回,等事故处理完了还要继续掏。每两户必须交一窝狼崽皮,完不成任务的交大狼皮也行,要不就扣工分!
  包皮顺贵在原地给死狼照了几张像,又让人把死狼装车。
  人们又走向另一条死狼。陈阵来草原两年,活狼、死狼、狼皮筒子见过不少,但像脚下这头狼却从来没见过,它的个头大得近乎于豹子,胸围甚至比豹子还粗还壮。狼身上的雪被扫尽,露出灰黄厚密的毛,狼脖狼背上一根根黑色*粗壮的狼毫狼鬃,从柔软的黄毛中伸出来,像钢针一样尖利挺拔。狼的下半身已被马蹄踢烂全是血,地上一片血冰。
  巴图推了一下已经冻在地上的狼,没搬动,他擦了擦汗说:这条狼笨了点,它一定没咬准,要是咬准的话,凭它这个个头一下子就能豁开马肚,自个也能掉下地活命,没准是哪块骨头卡住了它的牙,活该它倒霉。
  毕利格老人细细地看了一会,蹲下身来,用手拨开狼脖子上的一团血毛,两个手指粗的血洞赫然出现,几个知青都吃了一惊。这种血洞太熟悉了,草原上,所有被狼咬死的羊脖子两侧都有两个血洞,一共四个,这是狼的四根牙咬断羊的颈动脉留下标记。老人说:马没把这条狼踢死,只是踢成了重伤,这条狼是让吃饱马肉的另一条狼咬死的。
  包皮顺贵大骂:狼简直跟土匪一样狠毒!敢杀伤兵!
  毕利格瞪了包皮顺贵一眼道:土匪死了升不了天,狼死能升天。这条狼让马踢破肚子,死,一下子死不了,活又活不成,这么活着不比死还难受?活狼看着也更难受,给它这一口,让它死个痛快,身子不疼了,魂也归腾格里了。头狼这么干不是狠毒,是在发善心,是怕伤狼落到人的手里,受人的侮辱!狼是宁死也不愿受辱的硬汉,头狼也不愿看自己的兄弟儿女受辱。你是务农出身,你们的人里面有几个宁死不降的?狼的这个秉性*让每个草原老人想想就要落泪。
  乌力吉看包皮顺贵有些不快,连忙说:你想草原上的狼,战斗力为什么那样强?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头狼会干脆地杀掉重伤兵,可是这样一来也就减轻了狼群的负担,保证了整个队伍的精干快速有力。了解狼的这个特点,你在跟狼打仗时候,就能把形势估计得更严重一些。
  包皮顺贵似乎悟出点什么,点点头说:是啊,部队打仗,为了安置伤病员需要大批的担架员、卫生兵、卫兵、护士、医生,还得有车队、医院一大堆机构。我搞过几年后勤,我们算过,一个伤员最少也得需要十几个人服务,负担很重。战争期间这一大堆人员机构,确实影响部队的战斗力。要这么说,那狼群就真比人的军队快速机动得多了。可是伤兵大多是勇将,治好了还是部队的骨干。杀伤兵,难道不怕影响战斗力?
  乌力吉叹一口气说:狼敢这么干,自然有它的道理。一是狼特别能生。一生就是七八条十几条,成活率也高。有一年秋天,我看见一条母狼带着十一条当年的小狼,个头只比母狼短小半个头,跑起来也不比母狼慢。过两年,小母狼也能下崽了。母牛下母牛,三年见五头。母狼下母狼,三年该是多少呢?我看,至少一个排。狼群的兵员补充要比人快得多;二是狼一年成材。春天下的狼崽,到第二年春天就是一条什么都会的大狼了。一岁的狗会抓兔,一岁的狼会掏羊,一岁的小孩还在穿开裆裤。人不如狼啊。兵源多,狼当然敢杀伤员。我看狼杀狼,是狼太多了,连它们自个儿都嫌多。狼杀狼,是狼自个儿在搞计划生育。强行加速报废,只把精兵强将留下。草原狼群的锐气万年不减,道理就在这儿。
  包皮顺贵舒展眉头说:今天这次调查,我也算领教了狼的厉害。抗天灾还有天气预报帮忙,抗狼灾谁能预报?我们这些农区来的人对草原狼灾的估计太离谱了。这次事故确实人力不能抗拒,上面的调查组要是能来现场,看一看就知道了。
  乌力吉说:那还得是明白人,才能看明白。
  包皮顺贵说:不管他们来不来,咱们也得组织几次大规模打狼战役,要不然,咱们牧场就成了狼群的大食堂了。我跟上头再多要点子弹来。
  人群的一边,几个知青争论不休。三队的初中生,原北京“东纠”红卫兵小头头李红卫情绪激动地说:狼真是阶级敌人,世界上一切反动派都是野心狼。狼太残忍了,屠杀人民财产马群牛群羊群不算,竟然还屠杀自己的同类,咱们应该组织群众打狼,对所有的狼实行无产阶专政。坚决、彻底地把狼消灭干净。还要坚决批判那些同情狼、姑息狼、死了还把尸体喂狼的草原旧观念、旧传统、旧风俗和旧习惯……
  陈阵一看他要把矛头指向毕利格老人,就急忙打断他说:你这话太过头了吧。阶级只能在两条腿的动物中划分,如果把狼划进阶级里来,那你是狼还是人?你不怕把伟大的无产阶级领袖也划到同狼一类的圈子里去?再说,人杀人是不是屠杀同类?人杀人要比狼杀狼多得多,一战二战一杀就是几百万,几千万。人从周口店北京猿人起,就有杀同类的习性*,从本性*上来讲人比狼更残忍。你还是多看点书吧。
  李红卫气得举起马鞭,指着陈阵的鼻子说:你不就仗着老高三吗,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你看的全是资、封、修。坏书!毒草!你受你狗爹的影响极深,在学校里你不吭气,当逍遥派,到这个最原始最落后的地方你倒如鱼得水了,你跟这儿的四旧臭味相投!
  陈阵热血冲头,真恨不得像恶狼一样地冲上去一口把他咬下马来。但他又想起了狼坚毅的忍耐性*,便瞪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抽了两下自己的毡靴,扭头便走。
  天近黄昏,已经适应草原牧区一顿手把肉早茶,一顿晚餐饮食习惯的知青,也已饿得全身冰冷瑟瑟发抖。场部调查组的头头们和大部分牧民、知青随着装运死狼的轻便马车撤回。陈阵跟着巴图、沙茨楞去寻找他们的宝贝套马杆,也再想找找被马踢死踩伤的狼,陈阵更希望两位骠悍的马倌,给他多讲点狼的故事和打狼技术。
或许您还会喜欢:
深宅活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7
摘要:许开祯的长篇小说《深宅活寡》讲述了在大西北荒原上一个叫菜子沟下河院中发生的家族兴衰的故事。菜子沟下河院是片具有百年历史的老院。现时的东家庄地的父亲庄仁礼为了独占财产,假土匪麻五之手“挑”了二弟、三弟,从此这个大院里奇事怪事屡见不鲜,血光之灾不断。小说的故事开始于庄地的独子命旺命悬一线,听了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乎乎的几句话,决定让十五岁的命旺娶后山舅舅、中医刘松柏的二十二岁妥儿灯芯进院“冲喜”。 [点击阅读]
暗算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5
摘要:第1节:序曲序曲听风者看风者捕风者原谅我,不能在此津津乐道地向你们复述所有具体的细节。我们的时间不多。尽管如此,我还要说,"复述"本来就是我所有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是它们的高xdx潮。没有复述的活动是无从着落的,复述就是复活。 [点击阅读]
沙僧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11
摘要:3月3日其实我和大师兄,二师兄早已破了荤戒。我们经常背着师傅一起去化斋。在路上,我们捉到个兔子、野鸡什么的就马上烤来吃,可解馋了!然后再化点儿斋饭带回去给师傅吃。想想师傅没得荤腥吃着实怪可怜的。于是,我们三个决定今天把兔子肉打碎拌在饭里,让师傅也吃点儿好的。我们端着混着肉的饭回来后却遍寻不到师傅,这可把大家急坏了!最后在一个小山洞里终于发现了师傅。 [点击阅读]
蒲柳人家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7
摘要: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爇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挂贼扣儿。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 [点击阅读]
1980年代的爱情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7
摘要:编者按:经出版方授权,本网刊载野夫先生新著《1980年代的爱情》部分精彩章节,以飨读者。0.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 [点击阅读]
于丹重温最美古诗词
作者:佚名
章节:61 人气:2
摘要:内容概要:2012年,和于丹一起,重温最美古诗词,回归自在大人生。从解读儒家经典《论语》到赏析中国传统文化最源远流长、普及率最高的古诗词,于丹回归古典文学专业,17年大学授课精髓,厚积薄发,让传统文化的精髓进一步走近大众、走近当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点击阅读]
王跃文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刘茁松身居湖南的王跃文在文坛一跃而起,使我想起鲁迅“文坛无须悲观”的预言。多年前我也曾在刊物做当代文学编辑,编着编着,就有点像鲁迅看当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似的,渐渐地有点“颓唐起来”了。近年来有缘埋头一项等身的古籍整理,与当代文学可说是分道扬镳啦。因此,当我在书店发现与我工作地仅一湘之隔的王跃文在长江黄河两河之隔的北京出了长篇小说《国画》,并且已在全国各地形成洛阳纸贵之势,我是惊讶惊叹又惊喜的。 [点击阅读]
万物生长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3
摘要: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水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 [点击阅读]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章节:33 人气:2
摘要:一、中文版自序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 [点击阅读]
夏日落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4
摘要: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连孕生一样大案:先是枪丢了一枝,其后,兵又死了一个。枪是新枪,铁柄全自动;兵是新兵,下士军衔,籍系郑州二七区,父为小学教师,母是环卫工人。事情乒然发生,震炸兵营。一时间,满地沸扬,草木皆惊,营连空气稀薄,整座营房都相随着案情颤动。事发时候,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正在操场交心,其时正值夏末,黄昏网着世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