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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与鼠 - 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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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海军上尉、被授勋的潜艇艇长在我们学校礼堂的出现,结束了波兰扫雷艇“云雀”号内舱里举行的音乐会。即使他没有出现,唱片和留声机至多也只能再响四天。但是,他毕竟出现了。他不必拜访我们的沉船,就中断了水下音乐会,为所有关于马尔克的谈话提供了一个新的——即使不是全新的——方向。
  海军上尉大概是一九三四年毕业于我校的。人们在背地里说,他在自愿报名当海军之前曾经在大学读过一点儿神学和日耳曼语言文学。我现在没有回避的可能,必须说,他的目光闪烁着热情。拳曲的头发又密又硬,像古罗马人那样一律梳向一边。没有潜艇水兵通常留的那种胡须,眉毛像屋脊似的向前突出。前额介于哲学家的前额与冥想家的前额之间,因此没有抬头纹,从耳根向上有两道垂直的印痕,像是要去寻找上帝。这是日光作用在这张线条分明的圆脸最外侧的结果。鼻子小巧,轮廓清晰。冲着我们张开的嘴巴略微凸起,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礼堂座无虚席,上午的阳光斜射进来。我们蹲在窗龛里面。不知根据谁的请求,古德伦中学两个最高的班级也应邀来听由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作的报告。姑娘们坐在最前面的几排长凳上。她们本该戴上乳罩,但却没有任何人戴。学校公务员通知我们去听报告,马尔克先是不愿参加。我凭借自己的有利地位,终于把他拉去了。在海军上尉张开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之前,马尔克紧靠着我,蹲在窗龛里浑身直打哆嗦。在我们和窗玻璃后面就是校园,那几棵栗子树纹丝不动。马尔克把双手夹在-窝里,身体仍在瑟瑟发抖。我校的全体教师,包括古德伦中学的两名女参议教师,坐在橡木椅子上围成一个半圆形,那些高背皮垫靠背椅是学校公务员事先摆好的。默勒老师拍了拍巴掌,招呼大家安静下来,好让克洛泽校长讲话。三年级男生摆弄着小折刀,坐在古德伦中学高年级女生的后面。女生们梳着辫子——双辫或莫扎特式辫①,许多人将双辫摆在胸前,而莫扎特式辫只好听任三年级男生随意摆布。克洛泽先讲了一段开场白。他谈到所有在外面打仗的校友,包括陆、海、空三军;他夸耀了一番自己和朗格马克②的大学生。瓦尔特-弗莱克斯③在奥塞尔岛上阵亡,他的名言“成熟起来,永葆纯洁④!”体现了男子汉的美德。他又引用了费希特⑤或者阿恩特⑥的一句话:“仅仅取决于你和你的行动⑦!”他回忆了海军上尉在七年级时写的一篇关于阿恩特或费希特的优秀作文:“在我们中间,有一个人脱颖而出,他产生于我们学校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要……”——
  ①即将头发拢到颈后,扎上一个蝴蝶结。
  ②朗格马克是比利时西佛兰德省的一个城镇,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许多志愿参军的德国大学生在此唱着国歌走上战场。这种充当炮灰的行为后来被渲染成为爱国神话。
  ③弗莱克斯(1887~1917),德国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自愿入伍,曾任连长,在率部攻打波罗的海上的奥塞尔岛时阵亡,纳粹时期被奉为德国青年的楷模。
  ④引自弗莱克斯的长篇小说《两个世界之间的漫游者》(1916)。
  ⑤费希特(1762~1814),德国哲学家。
  ⑥阿恩特(1768~1860),德国散文作家和诗人。
  ⑦实际上这是德国诗人阿尔贝特-马泰伊(1855~1924)的诗句,引自《费希特致每一个德国人》的最后一节。由于标题的缘故,克洛泽误认为是费希特的诗。
  当克洛泽讲话时,我们蹲在窗龛里正和古德伦中学高年级的女生频繁地传递纸条,现在说出此事还有必要吗?三年级男生当然也不甘寂寞,用他们的小折刀发出嚓嚓嚓的声音。我在一张纸条上不知写了点什么,然后传递给薇拉-普吕茨或希尔德欣-马图尔,但是没有收到任何一张回条。马尔克的双手仍然夹在胭窝里,颤抖已经停止。海军上尉坐在主席台上,显得有些拘谨,他的两边是我们的拉丁文教师施塔赫尼茨博士和上了岁数的参议教师布鲁尼斯——他仍像平时那样毫无拘束地含着糖块。开场白接近尾声,我们的纸条传来传去,三年级男生摆弄着小折刀,元首的目光与封-康拉迪男爵的目光相交,上午的阳光慢慢滑出礼堂,海军上尉不时地舔湿那张略微凸起的、能说会道的嘴巴,神情阴郁地冲着听众,竭力不去注意那些古德伦中学的女生。他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并拢的双膝上面,手套压在帽子底下。他身穿礼服,挂在脖子上的那玩艺儿在洁白的衬衫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突然,他把头转向礼堂侧面的窗户——勋章也驯服地跟过去一半——马尔克抽搐了一下,大概以为被人认了出来,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潜艇艇长的目光越过我们蹲着的窗龛,盯着那几棵蒙上灰尘的、一动不动的栗子树。我当时和现在都在想:他可能在想什么呢?马尔克可能在想什么呢?正在讲话的克洛泽可能在想什么呢?正在吃糖的布鲁尼斯老师可能在想什么呢?读着你的纸条的薇拉-普吕茨可能在想什么呢?希尔德欣-马图尔可能在想什么呢?他,他,他——马尔克或者长着能说会道的嘴巴的他——可能在想什么呢?了解一名潜艇艇长在必须倾听别人讲话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是颇有启发性的。他在看不到十字线①和起伏不平的地平线的情况下移动视线,直至使得中学生马尔克大为震惊。他的目光越过中学生们的脑袋,穿透双层窗玻璃,紧紧地盯着校园里那几棵干巴巴的栗子树,树上的绿叶显得无精打采。他再次用淡红色的舌头在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上舔了一圈。克洛泽试图让他的最后一句话连同那股薄荷味传过礼堂的中央:“现在,我们要在家乡好好听听你们这些从前线回来的人民子弟兵是怎样报告前线消息的。”——
  ①指潜望镜上用于瞄准的十字线。
  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使我们大为失望。海军上尉首先相当平淡地像每一份《海军年鉴》那样介绍了大概情况和潜艇的任务: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德国潜艇,韦迪根①,“U-9”号潜艇,潜艇决定了达达尼尔战役②,共计一千三百万总注册吨位;我们的第一批二百五十吨级潜艇,在水下由电动机驱动,在水上由柴油机驱动;普里思这个姓氏,普里恩与“U-47”号潜艇,普里恩艇长击沉了“皇家方舟”号③——这些我们早已知道,而且一清二楚——还有“雷普尔泽”号,舒哈尔特击沉了“勇敢”号④等等。他讲的净是老一套:“……全艇官兵是一个有着共同信念的集体,因为大家远离故乡,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你们可以想像一下,我们的潜艇奉命呆在大西洋或北冰洋的下面,就像一个沙丁鱼罐头,又挤,又潮,又热。船员只能睡在鱼雷上面,一连数日见不到任何船只。地平线一片空白。后来,终于出现了一支船队,护航的兵力很强,指挥必须万无一失,不得有一句废话。我们发射了两枚鱼雷,击中了‘阿恩达勒’号。这是我们击中的第一艘油轮,一万七千二百吨,一九三七年刚刚下水。亲爱的施塔赫尼茨老师,不管您信不信,我当时想到的是您。我没有关掉通话器,就大声做起拉丁文拼读练习来:quiquaequod,cuiuscuiuscuius……直到艇上的导航员通过通话器大声喊道:‘读得非常好,艇长先生,您今天没有课!’但是,深入敌境的航行也不仅仅是进攻,一号发射管,二号发射管,预备……放!连续数日都是风平浪静的大海,潜艇的颠簸和轰鸣,头顶天空,你们知道吗,这是一片使人头晕的天空,日复一日的日落……”——

  ①韦迪根(1882~1915),德国海军上尉,他率领的“U-9”号潜艇在1914年9月22日连续击沉三艘英国巡洋舰。
  ②达达尼尔战役,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法对土耳其采取的一次军事行动,因多艘军舰被德国潜艇击沉或击伤,被迫放弃从海上进攻。
  ③1939年10月14日,由德国海军少校普里恩率领的“U-47”号潜艇偷偷潜入斯卡帕湾,击沉了英国“皇家方舟”号战列舰。
  ④1940年9月12日,德国海军少尉舒哈尔特率领“U-29”号游艇击沉了英国“勇敢”号航空母舰。
  海军上尉用脖子上那个高高突起的玩艺儿充实了他的报告,尽管他已经击沉了总注册吨位为二十五万吨的船只:一艘“德斯帕茨”级的轻巡洋舰,一艘“特里巴尔”级的大型驱逐舰……他更多是用丰富的词汇描绘自然景色,而不是详细地报告战绩。他还大胆地用了一些比喻:“……艇尾带起了一层层白色的浪花,像一条昂贵的拖地长裙。小艇宛如一位身着盛装的新娘,激起了一道道纱裙似的水帘,迎向死神主持的婚礼。”
  在梳辫子的姑娘们中间发出了哧哧的笑声。然而接下去的一个比喻又抹掉了这位新娘:“这艘潜艇就像一条有背鳍的鲸鱼,艇首激起的浪花形同一名匈牙利轻骑兵捻起的胡子。”
  海军上尉善于冷静地强调技术性的措辞以及使用童话里常常出现的词语。他大概更多是冲着“布鲁尼斯老爹”的耳朵作报告,而不是朝着我们,这个艾兴多尔夫的崇拜者曾经是他的德文老师。他的那些措辞强劲的课堂作文克洛泽已多次提到。我们听见他低声说出“舱底水泵”、“舵手”、“总罗经”、“子罗经”等,他大概以为我们对此准会感到新奇。实际上,我们在几年前就已经熟悉了这些海军术语。他又变成了讲童话故事的阿姨,一会儿讲到“狗哨①”和“球形间壁”,一会儿又说起通俗易懂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像好心的老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神秘地低声谈论“ASDIC脉冲②”——
  ①水兵俗语,即军舰上从午夜到凌晨四时的岗哨。
  ②ASDIC是英语一盟国侦察潜艇委员会的缩写。
  他对日落的描绘使人感到很不舒服:“在大西洋的黑夜像一块由乌鸦变成的毛巾朝我们头上扑来之前,空中的色彩分成了许多层次。我们在家里还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一只橙子升了起来,果肉饱满但却显得很假,不久就变得像一层轻柔的薄雾,周围是一圈华丽的光环,酷似美术大师的图画,中间是羽毛般轻柔的云雾。它多么像一盏奇特的矿灯,悬挂在注满鲜血、波浪翻滚的大海上方。”
  他用脖子上的那个硬玩艺儿发出管风琴弹奏的嗡嗡和沙沙的声音。天空从海蓝色转为涂上一层冷光的柠檬黄,再变成栗紫色,空中出现了罂粟,其间薄云浮动,先是泛着银光,继而又改变了颜色。“让鸟儿和天使流尽它们的血吧!”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他突然停下对自然景色的大胆描述,让一架森德兰式水上飞机①钻出充满牧歌情调的云层,隆隆响着冲向潜艇。在水上飞机失去目标之后,他又用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开始了报告的第二部分。他没有再打比方,而是简洁扼要地叙述了一些枯燥乏味且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坐在潜望镜观察座上指挥进攻。大概击中了一艘冷藏运输船,其尾部首先沉入大海。潜艇下潜一百一十米,在方位一百七十度发现了一艘驱逐舰,左舷十度,航向一百二十度。航向始终保持一百二十度。螺旋推进器转动的噪声渐渐远去,继而重又靠近,航向保持在一百八十度,施放深水炸弹,六枚、七枚、八枚、十一枚。潜艇上的灯光全部熄灭,赶紧接上备用照明,各个炮位先后报告情况。驱逐舰突然停了下来。方位一百六十度,左舷十度,新的航向是四十五度……”——
  ①森德兰式水上飞机,英制四引擎水上飞机。
  可惜,在这段确实扣人心弦的叙述之后,紧接着又是描绘自然景色,什么“大西洋的冬天”啦,什么“地中海的荧光”啦,还有一幅渲染气氛的画面:“潜艇上的圣诞节”和必不可少的被当做圣诞树的扫帚。最后,他按照奥德修斯从敌营胜利归来的种种传说,创作了他们神话般的凯旋:“第一批海鸥向港口发出了通报。”

  我不记得,当时是由克洛泽校长用我们熟悉的那句话“现在全体回去上课!”结束了这次报告,还是大家一起高唱了《我们热爱风暴》①。我一直记得那低沉但却充满敬意的掌声以及从梳辫子的姑娘们最先开始的、毫无规律的起立。当我转身看马尔克时,他已经走开了。我只看见他的中分头在右侧出口处冒了几次。我当时没法立刻就从窗龛跳到打过蜡的地板上,因为我的一条腿在听报告时蹲得麻木了——
  ①二十年代在德国青年组织如青年联盟和童子军中流行的一首漫游歌,第三帝国时期成为青年组织和军队鼓舞士气的歌曲。
  在健身房旁边的更衣室里,我总算又遇上了马尔克,可当时我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换衣服时就有不少传闻,后来得到了证实:海军上尉请求他从前的体操老师马伦勃兰特,让他在那座令人难以忘怀的健身房里再练一次体操,尽管他毕业后几乎没有进行过训练。我们将荣幸地同他在一起。在连续两节的体操课上——通常总是星期六的最后两节课——他先为我们然后又为八年级的学生表演了他的本领。八年级学生从第二节课起和我们共同使用健身房。
  他身材矮小、粗壮,头发又黑又长。他从马伦勃兰特老师那里借来了一套学校传统的体操服:红色体操裤,白色体操衣,胸前印着红色条纹,中间嵌了一个黑色的大写字母C①。他换衣服时,身边围了一群人,向他提了许多问题:“……我可以凑近一点儿看看吗?需要多少时间?如果现在想要……我哥哥有一位朋友在快艇上服役,他说……”他耐心地回答提问,有时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并且传染了大家,更衣室里笑声不断。这时,马尔克之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因为他没有和大家一块儿笑,而是在专心致志地把他脱下来的衣服迭好挂上——
  ①大写字母C是康拉迪完全中学的德文缩写。
  马伦勃兰特的哨声把我们召进了健身房。我们在单杠下面集合。在马伦勃兰特小心翼翼的保护下,海军上尉开始了这节体操课。我们用不着特别辛苦费劲,因为主要是他为我们示范表演,主要项目是在单杠上做大回环接分腿腾越的动作。除了霍滕-索恩塔克以外,只有马尔克能跟着做这个动作,但是谁都不愿意看他做,因为他做大回环接分腿腾越时膝盖弯曲,身体缩在一起,姿势非常难看。直到海军上尉和我们一起开始练习一种编排讲究、轻快灵巧的徒手体操时,马尔克的喉结仍在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在做鱼跃跳马接着滚翻的动作时,双脚落在垫子的边上,大概把脚踝扭了一下。他坐在健身房角落里的一个攀登架上,那块软骨突突地跳着。他一定是趁着八年级学生第二节课进来时偷偷溜到这里的。直到开始和八年级比赛篮球,他才重新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他投进了三四个球,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输给了对方。
  我们的新哥特式健身房显得与新苏格兰区的圣母院一样庄严肃穆。那座圣母院保持了从前那个设计新颖的健身房明显具有的学校特点,尽管古塞夫斯基司铎将那些描金绘彩的石膏像和人们捐赠的教堂摆设集中放在从宽大的正面窗户射人的光线之中。如果说那儿是光明主宰着所有隐秘的话,那么,我们则是在神秘莫测的朦胧光线之中练习体操。我们的健身房有许多尖拱窗,砖嵌的图案将蔷薇形和鱼鳔形的玻璃窗划分成许多小块。在圣母院里,献祭、变体和圣餐被照得通亮,这些仪式始终显得毫无魅力、烦琐冗长——门上的金属饰片、从前的工具、体操器械、棒球球棒和接力棒被当做圣饼分发也未尝不可——在我们这座健身房神秘的光线中,两支篮球队之间的跳球显得隆重、感人,近似于神甫授职仪式或坚信礼。没有争到球的一方像做圣事似的谦卑而迅速地退回灯光微弱的后场,富有生气的十分钟比赛结束了这节体操课。每当户外阳光普照,便有几束朝晖穿过校园里那几棵栗子树的叶子和尖拱窗照射进来。只要吊环和高秋千上有人锻炼,斜射进来的侧光就会产生气氛和谐的效果。我现在只要努力回想一下,眼前还会出现那个矮小粗壮的海军上尉,他穿着我们学校的红色体操裤轻盈悠然地荡着高秋千。我看见他的双脚——他做体操时是赤着脚的——完美无瑕、舒展自如地沐浴在一道斜射进来的金灿灿的阳光里;我看见他的双手——他突然在高秋千上做了一个挂膝悬垂的动作——伸向一道弥漫着金色尘土的光束。我们的健身房古朴而悦目,更衣室的采光也是通过尖拱窗,因此,我们把更衣室叫做法衣室①——
  ①教堂用于放置圣器和法衣以及供教士更衣的房间。
  马伦勃兰特吹响了哨子。八年级学生和六年级学生在篮球比赛之后列队集合,为海军上尉唱起《我们踏着晨露爬山去》①,然后解散去更衣室。大家很快又围上了海军上尉,不过八年级学生并不一味纠缠。海军上尉在唯一的洗手盆里——我们没有淋浴间——仔细洗了洗双手和腋窝,然后动作迅速地脱掉借来的体操服,换上自己的内衣内裤,我们什么也没能看见。他又开始回答学生们的提问,脸上堆满笑容,情绪很高,口吻有些傲慢。利用两次提问之间的沉默,他用两只手不安地摸索着,先是隐蔽继而又完全公开地寻找起来,甚至包括凳子下面。“请等一下,小伙子们,我马上就回来。”海军上尉穿着海军蓝的裤子和白衬衫,没顾上穿鞋,只穿着袜子就从学生和凳子中间挤了出去。这里臭气熏天,就像动物园里的小型猛兽馆。他的衣领敞着,翻了起来,等待着系上领带和串上那枚我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勋章的绶带。在马伦勃兰特老师的办公室门上挂着每周使用健身房的课时表。他一边敲门,一边闯了进去——
  ①这是一首瑞典大学生漫游歌曲,一直受德国青年喜爱。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怀疑过马尔克呢?我现在不能肯定,当初我是不是立刻就问:“马尔克上哪儿去了?”但是,即便如此,我的声音也不会太高,其实,我本该大声喊的。席林也没有大声喊叫,霍滕-索恩塔克、温特尔、库普卡和埃施都没有大声喊叫。与此相反,我们大家一致认为这是身体孱弱的布施曼干的,这个淘气包即使挨了十几个耳光之后仍然不会停止那种永恒的、从娘胎里带来的冷笑。
  马伦勃兰特身穿厚绒呢浴衣,领着衣衫不整的海军上尉站在我们中间,高声吼道:“这是谁干的?自己说出来!”这时,布施曼被推到了他的面前。我也高喊着“布施曼”,心里已经能够自然而然地想:没错,只能是布施曼干的,除了布施曼还会有谁?
  当布施曼从好几个方面——包括海军上尉和八年级的那个班长——受到审问的时候,在我们的身后,从最外面开始骚动起来。布施曼脸上的冷笑即使在审问时也不肯消失,所以他挨了第一记耳光,骚动顿时停了下来。我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待着布施曼一一招供。一种确信无疑的信念顺着我的脖子爬了上来:瞧着吧,这可是一桩了不得的事啊!
  布施曼仍在冷笑,我对他作出解释的期望越来越小,尤其是因为马伦勃兰特赏给布施曼许多耳光也暴露出了他自己缺乏信心。马伦勃兰特不再提那件失踪的东西,而是在两记耳光之间高声吼道:“你应该把冷笑收起来。不准再笑了!我非要改一改你这种冷笑的毛病不可!”
  顺便说一句,马伦勃兰特没有能够让布施曼改掉冷笑的毛病。我不清楚布施曼今天是否还活着。但是,假如现在有一位布施曼牙医、布施曼兽医或布施曼助理医生——海尼-布施曼当时想进大学攻读医学——那么,他将是一位冷笑的布施曼大夫。因为,这种冷笑经久不变,不至于这么快就消失殆尽,它在无数次战斗和币制改革①中幸免于难,甚至当领口空空荡荡的海军上尉期待着审问成功时,这种冷笑就已经战胜了马伦勃兰特老师的耳光——
  ①指1948年在德国英美法占领区进行的币制改革。
  尽管布施曼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还是偷偷地回头望了一眼马尔克。我不必四下里找他,单凭脖子就能感觉到他在哪儿暗暗地哼着《圣母颂》。他站得不算远,但丝毫也不参与起哄;他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扣衬衫最上面的那个纽扣。从剪裁式样和布纹来看,这件衬衫很可能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想把他身上的特殊标志塞到纽扣的后面。
  撇开脖子上那个一蹿一蹿的玩艺儿和随之运动的咀嚼肌,马尔克给人留下了一个镇静从容的印象。当他意识到纽扣不可能扣在喉结上面之后,就从挂在衣架上的外套胸前的内袋里掏出一条压皱了的领带。我们年级没有人打领带。在七、八、九三个年级也只有少数几个爱慕虚荣的家伙系着滑稽可笑的蝴蝶结。两个小时之前,当海军上尉结束他那鼓舞人心的报告离开讲台时,马尔克的衬衫领口还是空荡荡的。然而,这根压皱了的领带那时就已经装在他上衣胸前的内袋里,急切地等待着关键的时刻。
  这是马尔克的领带首次亮相。他站在更衣室那面唯一的、斑斑点点的镜子前面——没有凑到跟前,而是保持一段距离,像是做做样子似的——将那条印着彩点、在今天看来很不像样的领带围到翻起来的衬衫领子的外面,然后把领子翻下来,又扯了一下那个过大的领结。他开始说话,声音不高,但却有声有色:“我敢打赌,这不是布施曼干的。是不是已经有人搜过布施曼的衣服?”仍在进行的审问和打耳光的响声把他的话衬托得清清楚楚。马伦勃兰特不顾海军上尉的反对,仍在没完没了地抽打布施曼那张冷笑的脸。
  马尔克立刻就获得了听众,虽然他是在冲着镜子说话。他的新花样——领带直到后来才引起大家的几分注意。马伦勃兰特亲自动手搜查布施曼的衣服,这一下又有了抽打那张冷笑的脸的理由:他在上衣的两个口袋里找到许多刚刚拆封的避孕套,布施曼常用这种东西在七、八、九三个年级中做点小生意——他的父亲是药房老板。除此之外,马伦勃兰特一无所获。海军上尉无可奈何地系好军官领带,翻下衣领,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先前挂着勋章、此时已空荡荡的位置,建议马伦勃兰特不必将事情看得过于严重:“还是有可能弥补的嘛,参议教师先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次恶作剧罢了!”
  但是,马伦勃兰特下令锁上健身房和更衣室,然后在两个八年级学生的协助下开始搜查我们的口袋。他还检查了更衣室里每一个有可能用作藏匿处的角落。起初,海军上尉也兴致很高地为他们帮忙,但是渐渐地失去了耐心,竟然干起了平时没有任何人胆敢在更衣室里干的事情: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把烟头扔在铺着亚麻油毡的地板上,然后用脚踩灭。当马伦勃兰特一声不吭地递给他一只痰盂时,他的情绪显然很坏。这只痰盂好多年来一直没有用过,搁在洗手盆旁边,落满了灰尘,事先已被当做失窃物品的藏匿处做过一番检查。
  海军上尉像小学生似的刷地一下面红耳赤,赶紧从那张略微凸起、能说会道的嘴巴里抽出刚刚点燃的香烟。他不再抽烟,而是抱着双臂,开始神经质地看时间。只见他做了一个单调的拳击动作,让手表从衣袖里露了出来,以此表明他的时间很紧迫。
  他走到门口,摇了摇套在手指上的手套,向我们告别,同时又暗示,他不会喜欢这种搜查的方式方法,他将要把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情转告校长本人,因为他不打算让缺乏教养的蠢猪糟踏了他的假期。
  马伦勃兰特把钥匙给八年级的一个学生。此人动作不够灵活,在打开更衣室大门时造成了一段令人尴尬的间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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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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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乔治·戈登·拜伦(1788-1824)是苏格兰贵族。1788年1月23日出生于伦敦。他天生跛一足,并对此很敏感。十岁时,拜伦家族的世袭爵位及产业(纽斯泰德寺院是其府邸)落到他身上,成为拜伦第六世勋爵。1805-1808年在剑桥大学学文学及历史,他是个不正规的学生,很少听课,却广泛阅读了欧洲和英国的文学、哲学和历史著作,同时也从事射击、赌博、饮酒、打猎、游泳等各种活动。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