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日光流年 - 第十二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自男人们接续着八年前的工程,去修最后一段灵隐渠后,村里就彻底的安静下来。白天,村街上竟没有一个吸烟的人,到了饭时,饭场上的女人孩娃,也零零星星,寥若晨星,仿佛男人们都去充了军役,使村里聚然冷清下来,连鸡、猪、麻雀都无精打采了。有时你从村街上一连走越几条胡同,也难碰到一人,偶尔有条狗卧在门口的树荫下面,你走上前去,它抬头懒懒地看你一眼,便又躺下伸着长舌睡了。村子里有一股寂寥发霉的枯气,把人气冲淡得仅剩了烧饭时候的一缕炊烟。到了夜里,刚刚吃过夜饭,各家便都闩了大门。既是天热纳
  凉,也都闷在自家院落里边。倘若不是杜柏偶或夹着他的药书在村里走动,委实村里就没了一个能扛动一袋粮食的人了。
  每次村里有大的行动,守留的就是杜柏。司马蓝说,藤她舅,你还留在村里,杜柏就不用在卖人皮时到城里挨饿受冻了。司马蓝说,藤她舅,你不用去修渠。杜柏就留在了村里。每天翻他的药书,研究他的中药方子了。这次,司马蓝没有说藤她舅,他说,亲家,你去不去工地上?杜柏说村里不能不留一个男人呀。杜柏就又留下了。一次蓝姓一家女人磨面,毛驴一惊,把上扇磨盘拉出了轴眼,往常有两个男人用肩一扛,磨盘就可以复原,可这次五个妇人还扛不动上扇磨盘,便把杜柏叫去了。杜柏啥也没说,又把毛驴一套,让毛驴朝着磨盘错开的相反方向一拉,那磨就复了原位,又可以转着磨面了。
  其实杜柏是村里的另外一种力量哩。
  许多时候,杜柏说的话就是外面人世实行的政策呢。关于政策的话,这些日子杜柏说的最多的就是一句:“镇上又催咱们村成立一个村委会哩。”有人问他,村委会是啥,他便解释说村委会就是有村长,还得有个副村长,再有两个委员啥儿的,有啥儿事情商量着办。
  杜柏这么说了几天,就从各家收了一车粮菜,赶着一趟驴车往耙楼深处,车上装的青菜、粉条、绿豆芽和几袋玉蜀黍堆成一架小山,从早上直摇到日落时分,到了耙楼深处的伏牛峰,就看见青山腰上挂着红褐褐的一条儿,像一根血肠盘在山脉上。就在那一线红色上,三姓村人两个一对,三个一伙,每隔二十米悬着一拨儿,有人用镢刨,有人用锨朝外撂着碎碴土,以为也就是日常的刨刨挖挖,及至到了渠上,杜柏当的一下呆了,所有的男人,都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单穿一个裤衩,浑身上下沾满了红色的礓土碎石,连牙齿也是了泥土色。他看见司马虎和司马鹿共同分了一段活儿,司马鹿穿一个被面大花裤头,司马虎却连个裤头也不穿,赤身裸体持一把镢头一弯一直。每一次直起,他的那个东西就在两腿间猛地一甩,像永远也扔不出手的一把锤子。每一次弯下,都要“啊唷”一下。随着那声“啊唷”,似乎远近几里的山地,都被镢头震得抖动了。而镢下真正松了的土碴,也不过半锨左右。山脉上老远汩汩荡动着一股粘稠的土腥气息,加上镢声、锨声和把石渣撂在草丛、荆条间的哗啦滚动,似乎一个山脉都动了起来。杜柏把驴车停在渠头,就近的村人围了过来,长长短短,问一些家里的景况。他一个一个答着,就看见围上来的六、七个人中,每一个手上都缠了布条,汗血从布里浸出来,成了黑紫的颜色。有人渴了,把车上的生青菜往嘴里塞。有人抓一把豆芽如牛吃草料一样嚼,说日他娘哩,这不是人干的活哟,我宁愿活到三十岁得喉症死了,也不愿干这活儿。然后看着头顶火烫的日头,眉毛就被晒卷在一起了。这当儿他儿子杜流从工地那头走过来,说爹,我要累死在这山上呢,每人每天最多能睡半个觉,你给藤她爹说说让我回村歇几天。杜柏就立在车旁盯着儿子问:“你说啥?”杜流答:“我想回村歇几天。”杜柏冷不丁儿飞起一脚,踢在了儿子的胯骨上,把儿子踢坐在了一蓬野草里,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围上来的村人全都愣了。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看见杜柏打自己的孩娃呢,且是刚婚不久算了大人的孩娃儿。
  杜流在那一蓬野草中,莫名地看着父亲,泪水哐叽一下涌出来。他说我不过是说说吗,我就真的回了呀,我能不知道活着和出力哪个重要呀,我能不往长远着想呀。
  杜流就从父亲身边走掉干活了。
  别的村人也都又去干活了。
  司马蓝沿着破开的山地渠线走过来,泥红色的水渠,两米宽,米半深,正好深到他的脖子下,头在渠面上露着,就像在半空游走的一块黑石头。他每到一段都要说些啥,有时还要拿起镢头刨几下,或用铁锨把修成的渠壁铲一铲。到杜柏的粮菜车前时,杜柏首先看见他人嘭地一下疲瘦了,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可脖子蛇疤的红色褪淡了,显出的浅黄和正常肤色差不多。杜柏说:“你的疤痕好了呢。”司马蓝说:“杜流在哭哩,想家了,下次让他回家运粮运菜,和藤见一面。”杜柏说:“不是想家哩,是听说镇上又催村里成立村委会,再选一个两个村干部,给我说他想当副村长,我就一脚踢了他。”
  司马蓝就如谁在他背后拍了一下肩,微微一怔,看了杜柏一会儿,问:“又催了?”说:“催了哩。”司马蓝说:“是该选一个副村长,有事了也有个人跑跑腿。”杜柏说:“我想也是,渠修通了,人长寿了,日子正常了,你和四十合在一块好好过几年。大事你一锤定音。小事就让别人干。”

  有一团树荫移过来。把驴车赶到树荫下,将驴卸下吃着草,他们就在车旁窃窃私私地说起来。
  司马蓝说:“不行就让杜流当个副村长。”
  杜柏说:“那哪能行,他是你女婿,不能让村人在背后说啥儿。”
  司马蓝说:“再不行咱也让村人们选,选了谁是他娘的谁。”
  杜柏说:“我给镇上说说拖到渠修通了再添村干部。那当儿,水流到村里了,你提名,认村人们选,你提谁的名村人就会选谁哩。”
  司马蓝说:“终归是自家的孩娃儿。”
  杜柏说:“真选怕他也不一定能选上。”
  司马蓝想了一会,从草地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真的选不上,我们也算是对得起孩娃了。
  从工地上回来,杜柏就倍加地关心村人。他每天如寻诊一样,夹着他的药书,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又从那一家到了下一家。每到一家他都先问守房的女主人有什么困难没,村长不在了,有难处就给我说一声。然后他问家里的人身体都好吧,有啥病我给开个处方儿,最后他就说:“哎……镇上老催我们成立个村委会。看来不补一两个村干部还真是不行呢。到时候选副村长时你可得投票啊。”
  女主人说:“我是女人哟,投票能算吗?”
  他说:“女人也是人,十八岁以上的投票都算哩。”
  女主人说:“杜柏哥,我选谁?”
  他说:“你家侄儿杜流这一茬人都长成模样了,你选谁都成哩。”
  女主人就说:“那我就投侄儿杜流一票吧。”
  杜柏就把处方开好了,交待说病不大,一药即愈,然后又往下一家走去了。几天功夫,杜柏就把各家各户走了一个遍,各家的女主人都说,识字和不识字就是不一样,村里的男人有谁和杜柏一样心细哟。
  流水的时光在杜柏的精细中潺潺缓缓,村落里留下了许多他清亮的响动。男人们走了两个来月,收了麦,种上秋,玉蜀黍已经脱开了身子疯长,夜晚里能听到它们细微温馨的生长声,窃窃呢呢,如毛毛的雨音。这时候杜柏就从家里出来了,从杜家胡同,至蓝家胡同,又到司马家胡同。他对所有的女人都说,玉蜀黍该锄第二遍了。
  该锄第三遍了。
  该锄第四遍了。
  在他这催促声中,玉蜀黍就长到了齐腰的深,他的女人蓝三九忽然就躺在了床上,茶水不饮,泪水涟涟,唤叫着我的喉咙疼了呢,堵得水都咽不下。把女人叫到门口的光亮处,让她张开嘴,把一根筷子伸进去,向下一压,她啊了一声,杜柏心里轰隆一声炸响了。他看见她喉咙深处爬着一条青虫样,肿起一条儿。泪水慢慢从杜柏的眼框出来了。于是,他女人就悲天戚地地哭起来,说我才三十六岁,咋就轮到我死了呢?最少我也该活到三十八岁呀。杜柏把饭碗送到她手里,说你的命可真是不好哟,渠水开通了,孩娃快当副村长了,将来你我喝了灵隐水,活成了老年人,司马蓝就该把村长让给孩娃了,那时候三姓村人就是咱杜家的村落呢,可惜你没有这个命。他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十六岁是不大,可村里不是还有不到二十就喉堵死的吗,比比他们,你也值了,有儿有女,杜流也都结了婚。女人想一想,也就不哭了,对着院里唤藤——中午我想喝点鸡汤,我一辈子都没喝过鸡汤呢。到了中午,儿媳藤就杀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肉煮了,骨架炖了一碗白汤,端到婆婆手里。年轻的婆婆喝了半碗,说果然好喝。其余半碗留着,说我晚饭时再喝。可到了晚饭时候,藤把那半碗鸡汤温了,端至床前,叫了三声娘,不见回应,拿手晃她,如晃一段木头,把手轻轻放在鼻子上,一股冰气猛地而生。藤朝后退了一步,怔下一会儿,出来站在屋门框里,落日正照着上房,红艳艳的闷热。她把眼睛微微闭了,对着院里她的舅叫:
  “爹,俺娘死了。”
  杜柏正在偏院里树荫下翻看《黄帝内经》,手里还拿着一支铅笔。听到唤声,他抬起头来,一只手僵在书页上,一只手和铅笔一块僵在半空,朝儿媳藤望一会儿,说:
  “这么快?我一个中药方子还没配成呢。”
  “真的死了,你来看一看。”
  杜柏从半空收回铅笔,合上书页,把院里乱跑的几只羊从容地赶进圈里,关上圈门,跺下鞋上沾的羊粪,到屋里一看,媳妇果然死了。不仅没有鼻息,连脸都呈出了青色。他叹一口长气,说做饭吧藤,你男人流快当副村长了,你婆没有喝灵隐水做村长娘的福,她死了,我们得活着,吃了饭我去叫村人锄第五遍蜀黍,再找几个人帮你守灵,男人们都不在了,丧事也只能从简。说着出门坐在上房的门槛上,望着西沉的落日,塑了一般,望着望着,就又有泪珠落下来。藤把那半碗鸡汤重又温了,端给他时,他长大了嘴,说藤你看看我喉咙,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是不是也该死了。藤便借着日色,扶着公爹的下巴,也用筷子按着舌头看了,说你喉咙不肿不胀,是娘死了,你心酸喉咙才紧。
  这也就放下了心,接过碗喝了那半碗鸡架汤,日头便临了西山梁子,从大门望出去,能看见一角的坡地里,玉蜀黍青旺茂势,泛着红铜的光色。似乎还能隐约看见,蚊虫一团一团在玉蜀黍梢头飞。杜柏把碗推在门礅上,说我出去张罗丧事,你害怕了就不要进屋。藤从灶房探出头来,说怕啥儿,哪个月不经过人死?又问你去谁家,杜柏说先得告诉蓝四十,好歹她是你娘的姐呀。

  似乎直到这时,藤才想起自己婆婆是蓝姓的人,是蓝百岁的小女儿蓝三九,是蓝四十下边唯一的妹。她微微怔住镶在门框里,看着公爹杜柏说:
  “我婆一辈子都不认她这个姐,你要告诉她我就不穿孝衣,不做孝子啦。”
  杜柏说:“没有她你爹司马蓝早就死了,哪还能挣下那块功德碑立在梁上。”
  藤说:“她是肉王,她是破鞋,没有她我爹也许不会病哩。”
  杜柏就沉沉默下不说一句话儿。
  第二天,就把蓝三九静默悄息埋了。
  村里没了青壮男人,没有了响器班,没有了抬棺材的小伙,便用架子车拉着棺材送到了杜家坟地。夏天死尸易臭,急急促促埋人,连鞭炮也都省了。哭声倒是有些段落,因为免了九礼十二叩的葬仪,藤和杜家的一些晚辈哭了几声。杜柏说,算了吧,死了哭不活呢,就不再哭了。
  又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水泡一样安安静静破灭了,鸟雀搬家走了一样不见了。锄第五遍蜀黍时候,杜柏信着步儿走到村头,忽然见一块玉蜀黍地蒿草疯长,庄稼瘦细如秋天的柳枝。相邻的蜀黍却都齐腰过肩,呈出浓烈黑色,唯这块一亩二三分的庄稼地里,却是草旺禾瘦。在地头站了,看清脚下的木牌上隐约可见写着蓝四十的名字,心里不禁轰然想起,自村里男人到耙楼山脉后梁修渠之后,还未曾见过四十一面。想起蓝三九死了,村里女人多都去看了死容,四十是三九的亲姐,却没有通知她三九的死讯,心里不免一阵怅惘,便绕着地头往四十家里去了。
  四十在家。
  四十大白天闩了她的大门。
  杜柏推了几下没有推开,就有邻女邻娃走来,说四十姑家的大门这样闩了许多日子,说似乎是自司马蓝领着男人离村就未曾见她出过这两扇大门儿,于是杜柏脸上惊下一层白色,想四十也是三十七岁的人,也临了死限,忙又一声一声叫起来,想再叫几声,没有回应就砸那门时,蓝四十却哗的一声把大门开了。即刻便有红淡淡的中药气息一丝一股地从院落起伏荡荡涌出来。蓝四十在那气息中,依然穿着素花的上衣,扣儿红红亮亮如星如月,只是脸色微微地漂浮了一层淡黄,如秋菊的霜色落在她脸上。望着杜柏,望着村里的女人们,她双手拦扶着两扇大开的门框,仿佛拦着不让村人进去似的。
  杜柏说:“四十,你家的蜀黍长疯了。”
  她说:“疯就疯了吧。”
  又说:“你妹子三九死了。”
  她的目光咣铛一下塌下来,即刻目光就软软绵绵了,脸上硬下的微黄转而成了苍白色,嘴角的纹络风中的头发样飘飘摆摆了。
  “你说啥?”
  “你妹死了。”
  “啥时儿?”
  “过了二七。”
  “不会吧?我三十七了还活着,她三十六咋就死了呢?”
  “喉咙一疼就死了,二七都过啦。”
  蓝四十便不再说啥,死盯着杜柏说话的嘴,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然杜柏却又说本来死了该给你说一声,可想到你们姐妹生前老死不相往来,就没有告诉你。又说她也到了这个年龄,三十六也算高寿了,你也不要太伤心。话到这儿,蓝四十忽然软软地顺着门框滑下来,瘫坐在门槛儿上,泪水叮叮咚咚落着,说杜柏呀杜柏,我蓝四十有哪儿对不住你,生前我们姐妹不和好,她死了你还不让我和她见一面。又说可怜的三九妹子呀,灵隐渠立马就要修好了,你再多活一年半年就喝到了灵隐水,就活过了四十岁,就活到五十、六十了,你为啥就这样命苦呢,为啥这样短命呢?你死了我就等于白去九都做了那丢脸的人肉生意呀。她说话像喃喃自语,又如面对着妹子独然叙说,说三九呀,我四十一辈子给咱蓝家丢尽了脸,可我还活着你咋就走了哩?为啥儿不让我死了你活着?为啥儿不趁我还在世再去九都再做一次肉营生,把你送到县医院做个手术哩?这样说着,四十的目光从杜柏身上移开来,望着远处的哪儿,眼里的泪水慢慢断流了,眼白却渐渐大起来,呆起来,连嘴唇都渐渐地由青转黑,继而成了紫蓝色,她也就瘫在地上,不言不语了。
  杜柏看看倒在地上的蓝四十,不慌不忙把她拖出大门,放在院墙角的风口上,又不慌不忙用手去掐她的人中穴,去掐她的太阳穴,待脸上的几个穴位都留下红殷殷的指甲痕儿时,四十的眼白就退了,人像疲累了一天,躺着睡了一觉,慢慢睁开眼,把目光落到还在掐着她虎指穴的杜柏脸上去。
  杜柏说:“你醒了?蜀黍该锄啦,不能荒了一季粮食哩。想你妹了就去坟上看一看。她也值了,棺材是一寸半厚的板,棺档是三块合成的柏木档,我死了还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棺材呢。我爹一辈子就想一副好棺材,终了还是席卷了。”待四十从地上坐起来,他说司马蓝领人在工地上没黑没白地干,不定秋后冬前村里就要命通?呢。命通了,司马蓝就该从渠上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当我妹的家让你们一起合铺儿。

  杜柏对四十说了许多话。说了许多四十只接了一句:“我妹死前说啥了?”杜柏说,她死前说的话不能说哟,我都没想到她死前交待我说,她想让孩娃杜流当个村干部,说有一天司马蓝不干了,由杜流接了村长接了村长主持村里的事。杜柏说,四十,你说你妹妹咋有这样的心事呢?
  说完这些杜柏就走了。
  几天后四十到父亲蓝百岁和母亲梅梅的坟上呆了大半天,无休无止地看着那墓堆,没人知道她在那荒野的坟前想了啥,是对父母一生的回忆,还是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是对村落的零碎的思索,还是对人世的一些看法。总之,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这坟上静伫默立。随后又到大姐蓝九十、二姐蓝八十、三姐蓝七十、四姐蓝五十的坟上站了站,暮黑时到小妹蓝三九的坟头了。杜家坟地在村西一面山坡上,夕阳斜照,坟地上流着血红,一片馍头似的墓堆,依着辈份错落,每个墓上都有蒿草、蓑草和狗尾巴草,而坟堆间的空地上,茅草山山海海,云雾浓浓,常有一两只野兔或黄鼠狼把洞打进墓内,洞口就留在茅草间。四野的玉蜀黍地,翻腾着青绿绿的嫩玉米的腥气,日光把那腥气照得闪光发亮,笼罩在山梁上。静得很,青稞气息的流动声如水样潺缓。蓝四十就立在这潺缓中,呆在孤零零的一个新坟前,有蚂蚱跳在坟头上,还有一只蝈蝈在一棵小枣树上叫,欢欢乐乐流畅不止。望着妹妹蓝三九的坟,蓝四十脸上凝了硬的木灰色,如一层几千年未曾垦过的山梁地。
  三九妹,四十说,我给咱蓝家丢了脸。
  有一个悠悠的声音凉阴阴地传过来,说你是白做了那场肉生意。
  ——我知道你至死都不肯认我这个姐。
  ——我死了也好,早死早宁哩,用不着睁眼看你一辈子和猪没二样。
  ——妹,我已经有了报应喽。
  ——那你就死吧,我在这边等着你。除非你死了才算是蓝家的人,才算是我的姐。
  ——可我死了司马蓝咋办?他是为了我才去修渠的,我答应过他修渠回来我就和他过日子。我一辈子就想把我的身子给了他,想和他合铺过日子,想为他生一个男孩娃,为他烧饭,为他洗锅洗碗,为他端洗脸水,倒洗脚水。只要夜里能和他睡在一张床铺上,和他枕着一个枕头睡,我连当牛做马都愿意。
  ——你还是猪。还是破鞋是婊子是肉王,你蓝四十至死都不配做我蓝三九的姐。
  四十不再说话了。她两眼迷蒙,脸上硬下的苍白被三九的话打得哆哆嗦嗦,仿佛青皮鞭子噼噼啪啪抽打在她脸上。落日的红水哗地一下泼过来,从她脸上溅下去,坟地立马就成血浆了。她木然地立着,听见脚步声,船桨一样荡过来,没有抬头,可有一个瘦嶙嶙的身影横三竖四的挤进了她的视野里。
  是司马蓝的女人杜竹翠。
  杜竹翠过冬泛青的竹子样栽在她的眼皮下,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光芒,如若不是额门上沟壑一样的皱纹,也许那儿是一块好地呢。
  她望着蓝四十,两眼眯成了一条线。
  “我哥说你来坟地了。”她说,“三九有儿有女,也熬成了婆婆,死了你也不必太伤心。”
  她说:“司马鹿回村拉粮食说剩下的十几里渠挖了一半哩,村里人快要命通了,是三九她没有饮水长寿的命。”
  她说:“我来给你说一件事。我知道我拦不住司马蓝修完渠和你合铺儿,他走时想和你合铺眼都急绿了。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被你迷得没有魂儿了。没有魂儿眼珠才是绿颜色。”往前走了一步,她停顿一下说:“我杜竹翠其实也是知情达理的人,只要渠修通,只要我真的吃了那水不得喉咙病,只要我能活个四十、五十岁,我愿意和司马蓝分开过,成全你和他。”
  “今儿我才知道活着有多好。我生了藤、葛、蔓三个女孩娃,先前从来不知道做女人也有那么快活的事,直到司马蓝去修渠的前几天我才知道了,才明白女人为啥儿要厚着脸皮养男人。”
  她说:“我先前真是白活了。”
  又说:“你们两个合了铺,我想让司马蓝每半月十天回我那儿住一夜。我先前白活了,眼下又怕活着守空房。我只要他半月和我一次就行了,我不管我哥给你说了啥,他管不了我的事。他想让杜流当村长那不管我的事,我只要你答应让司马蓝每隔半月回家住一夜,别忘了我也是他的女人就行了。我再也不会骂你肉王了。我长得丑,又老了,要和你一样俊俏,我也愿意当肉王,想通了当肉王是咱女人的福。”她说:“只要你和司马蓝保证我能活到四十、五十岁,每隔半月让他回家和我住一夜,我从路中央让开让你们俩走进一个屋。”
  说完,她脸上飞着几分轻松,犹如几枚蝴蝶在她面颊上飘落着。
  蓝四十一直静静听着她的话,待她说完了,和啥儿也没听见一样,半旋过身子,乜着瞧了她,想说啥儿却只用舌头在唇上舔了一下,从她和三九的坟间走去了。竹翠看四十没有言语,把身子侧一下让四十走过去,又目追着她的影儿吼:“要是我命堵了?,活不过四十、五十岁,你又不让他半月回一次家,你俩就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
或许您还会喜欢:
深宅活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7
摘要:许开祯的长篇小说《深宅活寡》讲述了在大西北荒原上一个叫菜子沟下河院中发生的家族兴衰的故事。菜子沟下河院是片具有百年历史的老院。现时的东家庄地的父亲庄仁礼为了独占财产,假土匪麻五之手“挑”了二弟、三弟,从此这个大院里奇事怪事屡见不鲜,血光之灾不断。小说的故事开始于庄地的独子命旺命悬一线,听了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乎乎的几句话,决定让十五岁的命旺娶后山舅舅、中医刘松柏的二十二岁妥儿灯芯进院“冲喜”。 [点击阅读]
暗算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5
摘要:第1节:序曲序曲听风者看风者捕风者原谅我,不能在此津津乐道地向你们复述所有具体的细节。我们的时间不多。尽管如此,我还要说,"复述"本来就是我所有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是它们的高xdx潮。没有复述的活动是无从着落的,复述就是复活。 [点击阅读]
沙僧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11
摘要:3月3日其实我和大师兄,二师兄早已破了荤戒。我们经常背着师傅一起去化斋。在路上,我们捉到个兔子、野鸡什么的就马上烤来吃,可解馋了!然后再化点儿斋饭带回去给师傅吃。想想师傅没得荤腥吃着实怪可怜的。于是,我们三个决定今天把兔子肉打碎拌在饭里,让师傅也吃点儿好的。我们端着混着肉的饭回来后却遍寻不到师傅,这可把大家急坏了!最后在一个小山洞里终于发现了师傅。 [点击阅读]
蒲柳人家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7
摘要: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爇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挂贼扣儿。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 [点击阅读]
1980年代的爱情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7
摘要:编者按:经出版方授权,本网刊载野夫先生新著《1980年代的爱情》部分精彩章节,以飨读者。0.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 [点击阅读]
于丹重温最美古诗词
作者:佚名
章节:61 人气:2
摘要:内容概要:2012年,和于丹一起,重温最美古诗词,回归自在大人生。从解读儒家经典《论语》到赏析中国传统文化最源远流长、普及率最高的古诗词,于丹回归古典文学专业,17年大学授课精髓,厚积薄发,让传统文化的精髓进一步走近大众、走近当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点击阅读]
王跃文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刘茁松身居湖南的王跃文在文坛一跃而起,使我想起鲁迅“文坛无须悲观”的预言。多年前我也曾在刊物做当代文学编辑,编着编着,就有点像鲁迅看当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似的,渐渐地有点“颓唐起来”了。近年来有缘埋头一项等身的古籍整理,与当代文学可说是分道扬镳啦。因此,当我在书店发现与我工作地仅一湘之隔的王跃文在长江黄河两河之隔的北京出了长篇小说《国画》,并且已在全国各地形成洛阳纸贵之势,我是惊讶惊叹又惊喜的。 [点击阅读]
万物生长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3
摘要: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水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 [点击阅读]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章节:33 人气:2
摘要:一、中文版自序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 [点击阅读]
夏日落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4
摘要: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连孕生一样大案:先是枪丢了一枝,其后,兵又死了一个。枪是新枪,铁柄全自动;兵是新兵,下士军衔,籍系郑州二七区,父为小学教师,母是环卫工人。事情乒然发生,震炸兵营。一时间,满地沸扬,草木皆惊,营连空气稀薄,整座营房都相随着案情颤动。事发时候,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正在操场交心,其时正值夏末,黄昏网着世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