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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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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 ——
  辰初三刻,皇上退朝了。
  早朝后的第一件事,是往慈宁宫向母后请安,这是福临定下的规矩。
  在宫内,仪驾比较简单:前面侍卫举着四杆豹尾枪导行,便舆四角各有一名御前侍卫,挎着名叫"小神锋"的二尺多长的宝刀跟随,太监打两面雀金扇,头顶遮一柄黄罗伞,后面跟着一些服侍小太监。
  福临坐在舆中,心情十分不快。没想到陈名夏的案件震动了整个朝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员,无论满汉,都眼巴巴地盯着。福临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难以应付。
  宁完我的弹章参了八条,主要的,一是"留发复衣冠";二是陈名夏父子暴恶,揽权纳贿,结党营私,士民怨愤;三是涂改谕旨。会审时,陈名夏只承认第一条,说其他各款都是诬陷。而宁完我会同内秘书院学士刘正宗共证陈名夏所犯各罪都是事实。今天早朝,吏、礼、刑三部会审后题本上奏,最后拟出的处理意见是:斩。现在,陈名夏的生死,完全取决于福临了。
  朝廷里的倾向太鲜明。参与议政的王公大臣和满官对此十分快意;多数汉臣口中不说,却都表现出一种兔死狐悲、黯然神伤的忧郁。敢于替陈名夏讲情的,只有一个外国人汤若望……刚进慈宁宫,迎接福临的,竟是一派檀板轻敲、笛声嘹亮、歌喉宛转。东配殿里新搭起小宫台,庄太后和两位太宗的妃嫔——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还有一位太祖皇帝的寿康太妃,在许多福晋命妇的陪同下,正兴致勃勃地观看傀儡戏。傀儡大约有真人的四分之一大小,做得十分精细,说唱操纵都由太监担任。一出劝善的《鱼儿佛》正演得热闹。福临一脚踏进配殿,吓得那些福晋命妇们纷纷站起身向后退避、低头、跪倒。
  福临依次向寿康太妃、庄太后、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等祖母、母后请安。她们一一受礼,问了皇帝好,便要向庄太后告辞。庄太后笑着挽留说:"今儿的宫戏怪认真的,戏码也好,还是看完吧!一会儿有北边新进的松仁、白果,正好品茶。"白发苍苍的寿康太妃先笑着坐下,懿靖大贵妃和康惠淑妃也跟着告坐。庄太后起身笑着对她们道了歉意,领着福临往慈宁宫正殿走去。刚进殿门,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一个宫女回配殿请佟夫人。
  一位衣饰华丽的满装贵妇走来向福临请安。太后笑着对福临说:"照家常礼数说,这是你的丈母,不该受礼的。"福临连忙逊谢。按宫内制度:内廷主位遇娠,有生母者允许进内照看。福临问道:"佟妃的日子近了吗?"佟夫人连忙回答:"就在这个月了。"庄太后笑道:"这是宫内主位第一次诞育,佟夫人要精心照料才好。早些回景仁宫陪伴去吧。"佟夫人连连称是,后退几步,向殿外走去。
  福临的不快又增加一重:太后引见佟夫人,无非是表示她对佟图赖家的恩宠。这不是又在给自己增加压力吗?
  母子俩方坐定,太监来禀告:郑亲王济尔哈朗恭请皇太后召见。太后看看福临,福临立刻站起来说:"额娘,皇叔一定是为了陈名夏的事情。"庄太后扬了扬眉峰,没有说话。
  "额娘,我把复审的题本带来了,请额娘过目。"福临说着,吴良辅跪进折匣。太后的贴身女侍苏麻喇姑接过打开,双手放在太后的御案上。
  庄太后先吩咐太监:"请郑王进宫。"然后对福临说:"皇儿,你还是从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争圈民地说起,近日朝廷里都有些什么议论?"很多次了,不等福临细说,母亲已把朝中大事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福临知道,这些进宫侍奉母后的福晋、命妇们,等于是一个副朝廷,但他还是对母亲的明睿感到惊奇,不由得说:"额娘,你什么都清楚吧?"庄太后避开他的问题,只静静地望着他,道:"说吧!"于是,从午门自戕案到陈名夏狱成的全部过程,由皇帝绘声绘色地向皇太后叙述了一遍。听罢,太后不表态度,低头去看题本。
  郑亲王进宫来了。他向皇太后和皇上的跪拜被止住,太后赐给他一个座位——那是一个杏黄色的织着龙纹的锦缎坐垫,置于太后右侧向南较远的地方。郑亲王盘腿坐下,因为这一阵走得太急,止不住喘着粗气,脸色泛白,看上去很虚弱,和他魁梧肥硕的身材很不相称。太后连忙命太监赐茶,并和悦地说:"王兄年纪大了,要多多保重。行走不便,乘马进宫吧。自家骨肉,不必太拘礼。"在紫禁城乘马,这是极高的礼遇。郑亲王非常感动,又要下位叩谢,再次被太后止祝他喝了那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方觉得心定平静,这才诚笃地仰望着福临说:"皇上是不是有赦免陈名夏的意思?"福临不置可否。
  "奴才就是为这事求见,请太后、皇上明察,陈名夏不能赦呀!……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学,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皇上是平天下的主子,有能耐的人比河里的沙子还多,不少陈名夏一个!这人一向结党,是个反复小人,皇上早就瞧透他了……"济尔哈朗指的是两年前的事情:御史张煊弹劾陈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时,议政大臣谭泰袒护陈名夏,反而以诬奏反坐,判处张煊死刑。不久,谭泰因党附多尔衮论罪诛死,顺治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按张煊所劾陈名夏罪状再审。陈名夏竭力为自己辩解,到了理屈词穷之际,便哀哀哭泣,诉说自己投降有功,希冀免死。当时福临对议政王大臣们说:"此人真乃辗转狡诈的小人,罪实难赦。
  但朕已有旨,凡与谭泰事有牵连者,皆赦而不问。若罪陈名夏,则失信于天下了。"这样,陈名夏才得以革职留命。福临毕竟看重陈名夏的学问才干,去年,陈名夏复职。但刚得意一年多,又生出事来。
  福临不大高兴郑亲王提起往事。因为就是顺治九年那次赦免陈名夏,他的出发点也是重才而不是守信。此刻他说:"朕观历代英主用人,无不用其所长摒其所短,如汉高祖之用陈平,魏武帝之容张绣。须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掉书袋,郑亲王哪里是福临的对手!那些繁复杂乱的汉文,至今他仍是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石。但是他有对朝廷最实际的考虑:"皇上说的是。可陈名夏的大害不只在反复,要紧的是结党。二十九名汉官胆敢另立一议,本朝从来没有过!

  陈名夏就是魁首,就是害群之马,不加严惩还成个朝廷?……"
  福临半晌没作声,后来迟疑地说:"或者免官遣戍?……"
  郑亲王叹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养虎伤身。
  这种不忠不义的小人,奴才瞧着都发怵。皇上这样待他,他对皇上又安过什么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庄太后一眼,太后坐在她的宝座上,一如既往,端庄、慈蔼、温和,看不出可否。于是,他硬着头迫使出了杀手锏:"多尔衮摄政那会儿,皇上年幼,陈名夏不是夜谒睿王府,陈请多尔衮登皇位的吗?"福临浑身一震,紧紧咬住牙关。郑亲王心疼地看着福临,继续说:"多尔衮虽然回答说'本朝自有家法,非尔等所知',没有接受,但陈名夏立时由学士超擢吏部侍郎,从此大受重用。幸亏老天爷不佑恶人,多尔衮病死,不然……唉!"郑亲王低下头,老态龙钟。
  福临也低着头不出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济尔哈朗知道击中了要害。凡事凡人,只要和多尔衮逆谋有所牵连,就能立刻激起福临的憎恶;只要被多尔衮打击排斥过,就能立刻引起福临的好感。多尔衮一倒台,索尼、希福、鳌拜、遏必隆等人立刻参与议政,就是这个道理。
  郑亲王站起,向皇太后和顺治躬身再拜。他真心疼爱这个十六岁的侄子,知道自己这么说会刺激福临,心里很觉难过,可又不能不说。他默默地望了福临一会儿,叹了口气:"唉,皇上不要过于劳累,奴才去了……"济尔哈朗走后,母子俩相对无言,不时交换一道目光。后来,庄太后轻轻赞叹道:"真是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她看定福临那目光游动的眼睛,温和地问:"皇儿,你的意思呢?""陈名夏有罪,但罪不至死。汤玛法今天还有奏本替他讲情,说身为君上的,必得仁慈为本。儿一心施仁政、行王道,怎能随意诛杀大臣!"太后微微一笑:"玛法道德高尚,是个仁义长者。但究竟是外邦人,不懂得中土民俗人心、历朝兴衰,更不懂得治理天下的根本。"福临乌黑的眸子盯住母亲,竭力隐藏心里的不服。
  "陈名夏并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陈名夏,李呈祥赦不赦?
  他可比陈名夏罪名小官职低;陈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汉官结党如何处置?只得不闻不问,他们比陈、李更少罪名。三案都不定罪,议政王贝勒大臣服不服?满洲亲贵服不服?八旗将士服不服?皇儿,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谁?"福临一哆嗦,垂下眼帘,浓黑的睫毛簌簌抖动。
  "能靠那些汉人吗?皇儿,我屡次要你想,今天还要你想,你以为天下汉民已经都臣服了吗?如今你身践帝位,本当懔懔然如以朽缰驭六马,稍有闪失,就会使太祖、太宗百战得来的天下毁于一旦。皇儿,你千万不可大意啊!……"福临觉得背上滚过一个又一个冷战,额头也渗出了汗珠。
  他羞愧地低声说:"我只是想,陈名夏罪不至死,所以…………"庄太后温静地笑笑:"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有罪无罪?"略一沉吟,她说:"只须治陈名夏抹删谕旨、结党营私之罪。'留发复衣冠'的话,就不必提了。"福临钦佩母亲。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为福临曾首肯此话留了面子,也免得更激起汉臣汉民的反感。
  佟夫人进了景仁门,绕过一架名为远山迭翠的大理石方屏风,穿过前院,由西侧门进了后院,见她的女儿端坐在寝殿前廊,身上洒满灿烂的阳光。廊边雀替上挂着几只金丝鸟笼,两个宫女给笼里添食添水。佟妃身子一动不动,只嘬着小嘴,扬着下巴颏,逗弄面前那只活泼的青绿相间、黄腹红嘴鹦哥。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有闲心!"佟夫人风风火火地来到前廊,倒没有忘记向她的亲女儿请安。
  佟妃转过脸,睁大圆圆的眼睛:"出什么事儿啦?""你舅爷爷进慈宁宫,请太后一起劝皇上。也不知劝妥了没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个姓陈的南蛮子不可,那可怎么办哟!"佟妃今年刚刚十四岁。进宫时是个十足的毛丫头,还在玩抓子儿的年龄,因为想娘几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渐渐学会不哭了,却又怀了孕。自己还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孩子,眼看又要当妈妈,真是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她的小小的心里只装得下三个人:皇上、太后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别的她无暇去想,也没有兴趣。对这些朝政,她更是一点不懂。佟夫人进宫后对她多方开导,她依然不那么开窍,这时便说:"一个汉官,赦不赦的,有什么了不起!""哎呀,好我的姑奶奶!我跟你说了这么些日子,敢情白费唾沫!这姓陈的南蛮子纠了一伙子汉官,专跟咱们过不去!""不就是退还圈占民地那事吗?皇上说叫退,就该退嘛!"佟妃在支持皇上这方面,毫不含糊。
  "退百十亩地算什么,对咱们也不过九牛一毛。可那姓陈的蛮子又要杀头充人啦,又要处罚地方官啦,明摆着要倒咱们的架子,打咱们的威风呀!他要成了事,还有咱们旗人的好果子吃吗?……"佟妃稚气地望着母亲。佟夫人一拍手,叹着气叫一声:"我的小冤家!这事儿还挂着你呀!""我?"佟妃耸了耸细细的眉毛,有点惊异。
  "可不是咋的!"佟夫人赶紧把女儿搀进卧室,扶她在又软又厚的床上躺好。等宫女们都到外间侍候了,佟夫人才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压低嗓音,开门见山地问:"你就不想当皇后?"这话太尖锐了,佟妃的脸"刷"地红到脖子根,简直象一块红绫,连额上、唇边那些黄褐色的蝴蝶斑也被红晕盖过去了。她尽管入世不深,许多方面还是个孩子,但对自己的地位却非常敏感。皇后被废以后,她常常半夜醒来,悄悄地祷告苍天神佛,保佑她能有继立之分。这是她的秘密,平日决不敢有所流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她这"非分之想"被人发现,定会招致皇上的厌弃,温厚慈爱的皇太后也会憎恶她,她将如皇后被废为静妃、永居侧宫那样,被贬为庶妃或贵人,永无出头之日。她的从不敢出口的隐秘,竟被母亲一语道破,窘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脸红什么!"佟夫人心直口快:"现今皇上虽说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可他们母亲位份低。主位娘娘里,你第一个有喜。我看你这肚子尖,花花脸,准生儿子!母以子贵,历来如此,还有什么说的?……"佟妃微微一皱眉,连忙伸手抚摸自己凸出的腹部。不安分的小东西,正在肚子里踢脚伸拳。佟夫人的话其实多余,佟妃自己想过何止几百回。
  "你继立皇后,原是十拿九稳,偏偏这姓陈的蛮子跟咱们作对。皇上要是赦他,对咱家算个啥意思?你当皇后还有啥指望?"佟妃愣住了。她真不曾想到这一层。
  "你说我能不着急上火吗?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也该瞅空子给皇上念叨念叨,可不能喝那南蛮子的迷魂药!"佟妃扯着绫被把脸盖上,细声说:"宫里有胎训,皇上有半个月没来了。再说妃嫔不许预政,这是家法,我不能……"佟夫人呆了半晌,"嗐"了一声,说:"真是的!好端端的美事,要是败在南蛮子手里,老娘我死不瞑目!……这南蛮子究竟有什么妖术,迷得这些人把祖宗的规矩都忘了?别瞧那安郡王,也是那路货!……""你别说了!叫人听了笑话咱家没规矩!"佟妃突然不高兴了,显出了主位娘娘的身份。佟夫人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太过分,连忙收敛,躬身谢罪,按照官定的礼节说:"娘娘恕罪。臣妾实在是心中不平……"宫女进来禀告:"禀娘娘,佟夫人的侍女求见佟夫人。"佟夫人慌得猛然站起,旋又坐下,急煎煎地对佟妃说:"消息来了!我叫她到舅爷爷府上去打听来着!"佟妃不知哪里来的劲,忽地坐起来:"快传她进来!"侍女进见,先跪佟妃,后跪佟夫人。佟夫人一把拽住急问:"怎么样?"侍女抬头一看,佟妃和佟夫人神情紧张,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一眨都不眨,顿时心里发慌,舌头打结,半天才说道:"皇上……批下吏、礼、刑三部题本,说是,念在陈名夏率先投诚,效劳年久……"侍女一口气上不来,那母女二人脸色刹那间雪一样白,佟妃嘴唇都灰了,脸上一块块黄褐斑变得非常触目。佟夫人急得扬手要打侍女,侍女已缓过气,继续说:"……皇上开恩,将斩刑改为绞刑。是绞立决!"静默片刻,佟妃颓然倒在枕上,随着脸色复原,笑容也渐渐泛上嘴角眉梢。佟夫人乐得手舞足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皇上!好皇上!这才是太祖、太宗的好子孙!"她拍着大腿,爽快地说笑着,透露出早年部落妇女的带有男性味道的豪气。她扯住侍女又问:"就这些?还有吗?"侍女想了想:"御史李呈祥免死,流徙盛京。二十九名汉官分别予以革职、降级、罚俸处分。"佟夫人乐不可支,推了侍女一把:"去!回府给我拿几件衣裳,今晚赶回宫里来!"这分明是要侍女回佟府报喜。侍女会意,匆匆往宫殿监领腰牌去了。
  宫女侍女都不在跟前,佟夫人兴致更高了:"哈哈,这一回,你爹能当国丈,我叫啥呢?国丈母娘?你兄弟可就是正牌的国舅啦!封王咱也不想,可封个公侯太师啥的,总错不了吧?永平府那些个田地,都封给咱们家好了!皇后的娘家,看谁还敢争!"她又拉着女儿的手,怜爱备至地抚摸着,笑眯眯地说:"你从小儿就命贵,好几个有名的老道都算你大富大贵,有个老和尚还指实了说,你有皇后之分。我们心里明白,不敢告诉你。打你一进宫,我们就盼着这一天啦!……"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里走来走去,兴奋地大声叨叨:"可得敬谢老天,敬谢神佛保佑!快,快!我得立马给佛爷烧炷香!"她找来线香点着,跑到卧室后的小次间,那里佛龛上供着一尊尺多高的金佛像。她举着香拜了又拜,嘴里不住地念着祷词。不一会儿,她觉着有人挨着她跪下了。回头一看,她那身子笨重、相貌娇小的女儿,也举着线香,满脸喜悦和虔诚,对着金佛像频频拜祷。
  "万岁爷,膳齐。"管膳大太监向站在一盆牡丹花前发愣的福临跪禀,福临无可奈何地回到东暖阁。洋漆花膳桌上已经摆好三十多个珐琅质、银质及瓷质的盘、碟、碗。两名摆膳太监一左一右地站着,前面还有四个养心殿当值太监垂手恭候。福临入座后,摆膳太监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盘的银盖打开,请皇上过目。看见皇上用眼瞧哪样菜,就得赶紧拿它往皇上跟前挪。福临此时毫无胃口,连眼皮都不抬。
  吴良辅乖巧地走过来,用眼色支开了摆膳太监,笑道:"万岁爷批本批了两个时辰,怎么也得进点膳。"他看着满桌的菜,点着数地说:"万岁爷往这儿瞧,这一片燕窝丝鸡丝香蕈丝火腿丝白菜丝,鲜美无比;这一盆燕窝冬笋肥鸡热锅,热腾腾香喷喷;攒盘里烧狗肉、锅塌鸡丝、晾羊肉,是北地的名菜;黄碗里芽韭炒鹿脯丝红黄相间,是太庙的供献;象眼小馒头,又软又暄;折迭奶皮子、酸奶子,白格生生馋人眼!……"
  吴良辅一套油腔滑调,活象是市上酒楼的跑堂,倒把福临逗笑了,说:"贫嘴贱舌的,馋死你!"吴良辅赶紧跪下叩头:"奴才哪敢承望万岁爷的赏,只求皇上开开脸,进得香,奴才就是饿三天也心甘情愿!"福临半笑半恼地说:"少给我耍嘴皮子!"他在面前的几个碗里夹了一点菜,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头说:"把菜赏给妃嫔们。佟妃那儿多分两样。"太监们连忙撤膳,用黄锦锻的棉包袱将膳盒包好,捧着、抱着、抬着退出养心殿,紧赶着送往东西各宫。
  吴良辅还在接福临的话茬:"佟娘娘日子近了,是得好好保养。要是诞育一位太子,可是大清的洪福啊!"福临心头一动:太子?为什么是太子?……佟妃想当皇后?她凭什么?……上午,他从慈宁宫回来,立刻批下题本:陈名夏处绞,李呈祥和二十九名汉官都给了严厉惩罚。下笔时他并不犹豫,甚至还有点痛快。批本很快被送走了,陈名夏的死便成定局。之后,他在批复其他题本时,脑子经常回到这件事上来。想到几乎天天照面的内秘书院大学士,才干卓著、倜傥不群,能和福临论诗谈史的陈名夏,三两天内便要成为一具尸体,他又感到心里不是滋味,感到违心的痛苦,感到受了压制的愤懑。他绝非对母亲不满,因为母亲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

  他忍受不了郑亲王的挟制!是的,他觉得这位老叔王是在利用他痛恨多尔衮的弱点,达到庇护亲贵的目的,而最终还是为了他的外甥女婿佟图赖!
  这些思绪纠缠着他,使他心情十分恶劣。吴良辅一句有关太子的话,一下子使他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了:郑亲王表面上是为江山社稷,实际上也在营私。他打击陈名夏是为了保护佟图赖,保护佟图赖是为了帮助佟妃谋取后位……福临站在一排排蓝缎遮掩的巨大书橱边,紧紧抿住嘴唇,下巴凸了出来。史书史册浩如烟海,记载了多少帝王将相的兴亡,多少宫闱秘事掩盖着争权夺利的生死搏斗!那些昏昧的、醉生梦死的帝王糊里糊涂,象被人玩弄于指掌中的木偶。
  可是我福临,是大清一统江山的第一代君主,决不能任人挟制,决不软弱!
  他稳稳地转过身,背起双手,一步一步走回西暖阁,在御案上找出那两份重要题本,坚定地提起了朱笔。
  佟夫人的侍女回到景仁宫,已是上灯时分。佟妃母女的喜气,因皇上赐给菜肴而更加火炽。一品燕窝鸡丝香蕈丝火腿丝白菜丝装在五福大珐琅碗里;一品山药酒燉鸭子热锅盛在红潮海碗中,另有紫龙黄碟装的干湿点心四品;五寸黄龙盘盛的奶饼敖尔布哈一田;银碟小菜四品,佟妃都毕恭毕敬地吃了。富丽的御用餐具还放在八仙桌上,等候御膳房的太监来龋佟妃脸上一团娇慵,流露出愉快和满足。佟夫人不住声地又笑又说:"……想想啊,上午批本绞了那蛮子,中午就赏来御肴,皇上的心意还不明白吗?有情有义呢!"她不再压低嗓门,满院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啧啧!这膳具多漂亮!多精致!瞧见吗,这是龙盘,还是黄龙盘哪!拿这紫龙碟黄龙盘给你送点心,准有意思。这可不是小事!……咦,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进来呀!"她发现侍女悄悄地站在门边,伸手把她拽进来,问:"家里人都乐坏了吧?你家老爷再不用吊着他那大马脸啦!这可是托姑奶奶的福!……你怎么不说话?"侍女跪下,低头道:"禀夫人……禀夫人……"佟夫人心绪正好,很爽快:"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说!""禀夫人,圣旨下到府里,说是圈占的永平府民地一概退还;不敢受理民词的县府州官停职待参;老爷罚俸三月,降二级……""啪!"佟夫人抡起胳膊抽了侍女一耳光,跺着脚喊道:"你胡说!小贱人,看我不鞭死你!"侍女连忙叩头呜咽道:"奴才有多大胆量,敢捏造圣旨……"佟妃脸色一变,张嘴倒吸一口冷气,把手指咬在唇齿间,抽抽噎噎地哭了。佟夫人心乱如麻,顾不得细问侍女,连忙回身搂着女儿安慰:"快别哭!伤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孩子家嘴没遮拦,胡说八道,别听她的!……""佟妹妹好吗?"清脆柔媚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仿佛含着笑意,响亮地招呼着。永和宫端妃和景阳宫恭妃进来了。这一对姐妹花,都穿着蒙古式的锦锻便袍,端妃粉红,恭妃深蓝,闪着柔和的亮光。这是两位科尔沁蒙古王公的格格,难得来景仁宫串门。佟妃有喜以后,她们更不舒坦,只是慑于皇太后的威严和宫里的规矩,不敢形于词色。这会儿,她们来做什么?
  佟妃困难地移动身子,请她们坐上临南窗的短炕。宫女为她们收拾好杏黄缎垫和靠枕,奉上奶茶。她们向佟夫人表示了问候,坐下了。
  端妃流动的目光,立刻集注到八仙桌上:"呀,佟妹妹,御膳房的人还没来收膳具?我那儿的早就收去了。"恭妃笑道:"刚上我那儿去收。今儿赏的菜怪有味道的。"佟妃不由得看了母亲一眼,佟夫人傻了似的张嘴瞪眼,一语不发。客人看在眼里,互相使着眼色,暗暗发笑。
  端妃说:"佟妹妹,我们姐儿俩可有要紧事告诉你……"恭妃连忙打断:"先别说,让妹妹猜一猜。"佟妃强笑着摇头,表情十分可怜:"小妹猜不着。"端妃笑嘻嘻地说:"告诉你吧,咱们就要有一位中宫娘娘了。妹妹猜是谁?"端妃和恭妃都笑着,闪烁的目光一起盯住佟妃。佟妃经受不住,脸色渐渐发白,心头怦怦乱跳,手心捏出了冷汗,用变得不象是自己的嗓音,哑声说:"我不知道。"端妃柔媚的笑容里含有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还是我们科尔沁蒙古格格,咱们皇太后的侄孙女,静妃的侄女儿!"恭妃补了一句:"今儿下午,皇上的谕旨。"佟妃耳中嗡嗡乱响,冷汗顺着背沟流。她们又说些什么,她全没听明白。她强笑着、挣扎着,把端妃和恭妃送出宫门。
  晚风送来她们的窃窃私语:
  "还当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着肚子里有货吗!""这下子可好了,看她还张狂!……"佟妃感到恶心,眼前金花直冒,浑身一软,晕了过去。
  当晚,太医被紧急召进景仁宫。上夜的敬事房太监、御药房首领太监急得团团转,佟妃的呻吟已变成可怕的嘶叫了。
  萨满太太头戴神帽,身系腰铃,手持皮鼓,摇头摆身地击鼓跳舞,满嘴里高声诵着神祝,鼓声铃声随着她越来越快、若颠若狂的舞动和叫喊,响得越急越乱。她从景仁门跳进前院,跳上月台,又在寝殿门口跳祝。佟妃的阵阵哀号,佟夫人带着哭声的劝慰,仍然透过跳神的鼓铃诵祝声传了出去。
  黎明前,夜色最浓、天光最暗之际,一声婴儿的啼叫冲破黑暗飞上天空。他拚命地哭叫着,哭叫着,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又愤怒,又响亮,用力呼吸着人间甘美的、又充满苦难的空气。他将走过漫长的一生,完成宏伟的大业,英名永留史册。但他的第一阵啼哭,和所有婴儿并无不同,也是一首动人的生命之歌。
  第一颗晨星升上来了,默默俯视着九重宫阙。随在晨星之后,是渐清渐亮的黎明。
  这是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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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0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莫言《檀香刑》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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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 [点击阅读]
莫言《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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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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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