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 第二章未圆的月亮 5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五
  对于性情温良的四姑娘许秀云来说,驱逐旧恨的萦绕本来就是一种痛苦的过程。假如不是因为长秀,不是因为心中有着对未来的朦胧的希望,她断然不会在这深夜里还在凝了霜的荒凉的小路上走着。
  一弯残月,在西边,在柳溪河对岸的环形山峦上挂着,依稀的月光被柳溪河上的夜雾隔断了。她看不见脚下的路面,时而跌到路边的红花草田里,爬起来,不得不费神地将沾在衣裤上的红花草叶儿、花瓣儿拍打干净。后来,她终于一脚踏进冬水田里了,裤子给打湿了半截,她爬起来继续走,但是,还是包不住泪水,她哭起来了。
  她是在她的三姐由罗袓华陪着离开她的小屋以后,花了多么巨大的努力,冒着多么巨大的风险,才抱起那件小棉袄出门的啊!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那个叫人心痛的小长秀!大约是十天以前吧,黄昏时分,她和几个妇女从地里收工回屋,正在葫芦坝中间那条联结着桑园坝和梨树坪的“公路”上走着,突然背后传来长秀的声音:“四娘!……”她立即回头循声看去,只见大姐夫金东水挑着一担箩筐,前头装着一只油桶,后头坐着小长秀。长秀被一件大人的开花棉袄裹着,只露出个红喷喷的脸蛋在外边,两只小手抓着箩筐绳子,脸朝着她这里,真是久别重逢呵,孩子高兴地叫着:
  “四娘!四娘!四娘!”
  她也惊喜地叫了一声:“长秀!”
  妇女们也都回过头来,有的热情招呼着这位前任支部书记,现在是抽水员的金东水,有的亲昵地唤着那个没娘的小姑娘的名字。金东水含笑回答着社员们的招呼,但却望都没有望他四姨子一眼,只是那小长秀还把脸对着后面一迭连声呼叫着四娘,孩子拼命地叫着、蹦着,箩筐摇晃着……四姑娘眼里涌出泪水,心都被小长秀的叫声撕碎了!
  “可怜!这没娘的娃娃!死在地下的亲娘要知道是这个样儿,也会痛得再死一回的!”
  “是啊,你们没有看到小孩子还穿着出生时候的小袄啊!要不是那件开花棉衣裹着……”
  “看那双小手啊,肿得红亮亮的……”
  妇女们这些心酸的议论像刀一样刺着许秀云发痛的心。
  “要是长秀还在我这里,也不至造孽到这个样儿!”她不由得这样想道。但是,她一想到大姐夫那副苍凉而又冷峻的面孔,想到曾经发生过的那种无中生有的谣言,她的心又冷了半截。那天晚上回到屋里,她便开始避开老子和九妹的眼睛,撕了一件从前姑娘时代穿过、至今压在箱底的衬衣,开始为小长秀缝棉衣。一连几天夜里,都是等九姑娘睡熟以后,她才动手缝,一盏孤灯,一根针线,一边缝,一边想着长秀,想着自己,想着现在,想着未来。有多少回,无边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涂上一点美丽的颜色,有多少回,泪水模糊了眼睛,针尖刺红了手指。这千针万线真真织进了她的辛酸,织进了她的幻想,织进了她的眼泪。她朦胧地意识到:她的命运,她往后的生活再也和小长秀的命运和生活分不开!是的,分不开!要是分开了,她真不知道生活将是什么样儿,还有什么希望!……这个手板粗糙,面容俊俏的农村妇女,心有针尖那么细,任凭感情的狂涛在胸中澎湃,任凭思想的风暴在胸中汹涌,她总不露半点儿声色。她细心地拾取着那狂涛过后留下的一粒粒美丽的贝壳,认真地拣起暴风给吹刮过来的一颗颗希望的种子,把它们积蓄起来,蔵在心底,耐心地等待着舂天到来,盼望着一场透实的喜雨,贝壳将闪光,种子要发芽。……当她今天早晨,用她那种方式毅然向她的父亲,向她的姐妹,向整个葫芦坝和整个世界宣布她不去耳豉山的决定时,葫芦坝的庄稼人大吃一惊,纷纷猜测着。这些粗心大意的人啊,也不看看:即使是严霜覆盖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风刮得凋零的小草,只要扒开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来的种子已经吸饱着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茎下面的草根,还依然活着!

  ……
  然而,此刻的四姑娘,好不悲伤!从冬水田里爬起来,鞋子里面汪着泥水,又湿又滑又冷。她浑身哆嗦,步履艰难,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疲乏。她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折磨,都忍受过来了;今晚上遭到的大姐夫的冷淡,比过去从郑百如那里遭到的全部打击,更加使她痛苦和悲伤!仇人的拳头和亲人的冷眼,二者相比,后者更难受得多。今晚上她原本是有话要向大姐夫说啊!郑百如的突然变化,要求“破镜重圆”,使她预感到:那条蛇准是遇上了打蛇的人的追捕,他害怕了,才不得不假装一副悔过的样子来笼络她。她决不上当,决不会重新跳入火坑!正是罗祖华带来的消息,促使她下了决心,她要去告诉大姐夫,郑百如是一条毒蛇;她要向大姐夫诉说她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决定;她想用自己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去影响那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大姐夫,要他振作精神,鼓起勇气,朝前看,重建新生活。……但是,这一切都落了空,大姐夫竟连照面也不打。此刻,四姑娘真是伤心透了!她抹着悄然泉涌的清泪,一步一滑地往家走。然而,那个石头院墙里凄凉的小屋果真是她的家么?

  四姐啊!你的悲哀是广阔的,因为它是社会性的;但也是狭窄的——比起我们祖国面临的深重的灾难来,你,这一个葫芦坝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妇的个人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这些年来,从天而降的灾难,摧残着和扼杀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也摧残和扼杀了不知多少个曾经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少女!四姐啊,这个道理你懂得的,因为你是一个劳动妇女,你从小看惯了葫芦坝大自然的春荣秋败,你看惯了一年一度的花开花落,花儿谢了来年还开。你亲手播过种,又亲手收获。你深深地懂得冬天过了,春天就要来。你决不会沉湎于个人的悲哀。
  四姑娘好容易才走近了许家的院墙。
  她加快脚步向大门口走去。细心的四姑娘在出门的时候就曾想到了老九还在外面,假如粗心大意的老九回家闩上了大门,她回来时可就麻烦了,叫门准会把老头子惊醒的。所以,她临行时用一截草根儿将大门两个门环系住,这是给老九的通知,让九姑娘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须要留门。至于明天老九问她昨夜上哪儿去了?她准备撒个谎说到三姐家去了。
  当她走到大门口的阴影里的时候,见草根儿已经不在了,她料想老九早已回来。便上前轻轻去推门。可是就在这时候,从后面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她的手一哆嗦,忙缩回来。她怕开门弄出响声,惊动了过路人,一闪身,躲在黑暗的门楼底下,屏住呼吸,举目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向着她走来了。
  “天哪,这是谁?”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捏紧拳头。原来他们不是过路的。
  但是,那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到离着大门三丈远的那棵梨树底下时,站住不动了。
  “好了吧,把你送拢了。”是个男子的声音。
  “难为你了……明天见。”是老九的声音。
  稍停,老九又说:“我送你回去吧,我们再一起走一会儿……”
  男的说:“不啦,送来送去,不送到天亮么?你快回去吧,我走了。”说完转身飞快地走去。
  而老九还站在原地,向人家去了的方向望着。虽然田野像一幅黑色的大幕,什么也看不见……
  四姑娘望着这幅情景,惊惧消失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向九姑娘走去,轻声问道:
  “老九!那……那个青年是……”
  九姑娘一惊,回过神来,返身一把将四姐抱住,把她那滚烫的脸颊紧贴在四姐那冰凉的脸上。四姐已经明白了一切。只是催问道:
  “那人是谁?”
  “昌全哥!”

  “啊!”四姐提着的心放下来了。
  九妹子已经不小了,开始恋爱了,当姐姐的当然高兴。只是她害怕姑娘家一时被热情弄花了眼睛,找错了对象,贻误终身。听说男的叫吴昌全,四姐放心了。没错,那是葫芦坝上百里挑一的好青年!
  姐妹俩在寒风飕飕的田野上,相对站了好一阵。四姐的心变得暖和了。她拉着幺妹子的手,脸上飞过两朵红云,她想告诉妹子一件重要的事情,但那是什么事情呢?……她也觉得渺茫啊!而初恋的少女却没有注意到四姐感情上的变化,她这会儿只想着自己的事,竟然没有问一声她的不幸的四姐上哪儿去来。当然,这点疏忽是应该原谅的。
  她们手拉着手缓步向大门口走着。来到门口的时候,九姑娘突然问道:
  “四姐,你说,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
  四姑娘茫然望着老九,回答不上。
  这个高中毕业生,葫芦坝大队的团支书竟然说出这样古怪的话来:“哎,不结婚才好!结婚有什么益处!”
  四姑娘的视线从幺妹脸上移开,沉思地凝望着黑糊糊的天上几朵草白色的流云,心想:“这姑娘原来还没有到恋爱的时候啊!她眼前的热情,只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游戏罢了。……”但她嘴却忍不住反问九姑娘道:
  “你是说一个人不结婚才好么,可是,谁又不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家?蚂蚁子不是也有一家子,一个自己的窝?”
  说着她轻轻推开大门。激动在自己热切的希望的情绪之中,细心的四姐也忘了门环上那个草根儿的事。
  轻悄悄地闩好大门之后,两姐妹就分手了,九妹子向她自己的卧室走去。
  四姑娘掀开小草屋的破门,一脚跨进屋里,伸手向窗台上摸火柴。突然,一条黑影从床上跳起来,扑到她面前,“冬”的一声跪了下去!
  四姑娘惊得“啊呀”地尖叫了一声,就仰身倒在门槛上,顿时吓昏了过去。那条黑影却哀声说道:
  “秀云,你上哪儿去了?门也没关,我等了你好一阵……你,你原谅我吧。”
  九姑娘刚刚走上高高的阶沿石,就听见四姐的尖叫声,还以为是跌在什么树子上了,忙返身奔了过来,叫着:
  “四姐,怎么啦?”
  老九来到小屋门口的时候,黑暗中嗖地跳出一条黑影,窜过院子,打开大门飞也似的逃走了;差点儿把九姑娘也吓昏了过去。慌乱中,她尖声叫起来:
  “有贼!抓贼啊!……”
  她蹲下身子去,把手指头放在四姐的鼻子底下一摸,觉得好像已经没有出气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我的播音系女友
作者:佚名
章节:262 人气:2
摘要:北京,中国伟大的首都,一个沙尘暴经常光顾的国际化大都市。我所在的大学北京广播学院,一所出产过著名节目主持人,也出产过普通观众与社会失业者的传媒类著名学府,就座落在这个大都市的东郊古运河畔。认识播音主持系的那个女生,一切都要从五月的那个下午说起。播音主持系的女生长得都跟祖国的花儿似的,一个比一个艳,一个比一个嫩,不过我们宿舍几个人都知道,她们都有一张刀子般的嘴,好像是带刺的玫瑰,一般人都不敢惹。 [点击阅读]
五个苹果折腾地球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4
摘要:这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狗年的一天,使它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它的果实把地球折腾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是春天的午夜。一个飞碟在夜色的掩护下接近地球,飞碟上的外星人是路过地球,想休息一会儿。“下边是一座苹果园,着陆比较合适。”担任观察的宇宙人对机长说。“同意在苹果园着陆。”机长发令。飞碟缓慢地在那闷果树旁着陆。飞碟舱门打开了,几个宇宙人走出飞碟,在果园里活动筋骨,呼吸空气。 [点击阅读]
莫言《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章节:59 人气:2
摘要:《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 [点击阅读]
莫言《蛙》
作者:莫言
章节:68 人气:2
摘要:小说写到了“代孕”,代孕女陈眉(姑姑)原是很漂亮的女人,因为火灾毁坏了姣好的面容,最终决定用代孕的方式去帮助家里、帮助父亲渡过生活难关。莫言说,“我是用看似非常轻松的笔调在写非常残酷的事实。这事实中包皮皮含着重大的人性问题。孩子生下来被抱走后,陈眉面临着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当她决定‘我不要钱了,我要给我的孩子喂奶’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点击阅读]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作者:佚名
章节:62 人气:2
摘要: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重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是高兴的。这本书在市场已经绝迹二十多年,只剩有极少几本收藏在黑暗尘封的书库里,或秘藏在个别读者的手中。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有这本书,没有读过,较老的读者也会忘记这本书,因此,它的重新问世,重新在读者中接受考验,我以为是一件好事。作品是属于人民的,社会的,它应该在广大的读者中经受风雨。 [点击阅读]
无爱承欢
作者:佚名
章节:66 人气:2
摘要:近日来,论轰动全港的新闻,莫过于厉氏掌权人厉仲谋争夺一名六岁男童监护权的官司。案子还未开庭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事件一头是商业帝国的王,另一头却是……吴桐?何许人?城中各大八卦周刊、商业期刊连篇累牍报道,媒体要挖吴桐背景,结果此人身家白如纸,七年前未毕业时曾在厉氏实习,除此之外,她与金融大鳄厉仲谋无半点交集。狗仔转而想从孩子那儿下手淘八卦,厉氏公关部公文扼令媒介朋友自制,不要去打扰孩子的生活。 [点击阅读]
看见
作者:佚名
章节:11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点击阅读]
黄雀记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简介为了保持遗照的“新鲜”,祖父年年都要拍遗照。某天,少年保润替祖父取遗照,从相馆拿错了照片,他看到了一张愤怒的少女的脸。他不知道是谁,却记住了这样一张脸。有个年年拍遗照、活腻透了的老头儿,是谁家有个嫌贫贱的儿媳都不愿意看到的。祖父的魂丢了,据说是最后一次拍照时化作青烟飞走了。丢魂而疯癫的祖父没事儿就去挖别家的树根,要找藏有祖先遗骨的手电筒。 [点击阅读]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作者:佚名
章节:40 人气:2
摘要:我从一些人的世界路过,一些人从我的世界路过。陆陆续续写了许多睡前故事,都是深夜完成的。它们像寄存在站台的行李,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朋友的,不需要领取,于是融化成路途的足迹。但我觉得它们很漂亮。一旦融化,便和无限的蓝天白云不分彼此,如同书签,值得夹在时间的罅隙里,偶尔回头看看就好。其实这本书中,一部分连短篇都算不上,充其量是随笔,甚至是涂鸦。 [点击阅读]
南方有嘉木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2
摘要:此书为第5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茶人三部曲之第一。这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绿茶之都的杭州,主角是忘忧茶庄的三代传人杭九斋、杭天醉以及杭天醉所生的三子二女,他们以各种身份和不同方式参与了华茶的兴衷起落的全过程。其间,民族,家庭及其个人命运,错综复杂,跌宕起伏,茶庄兴衷又和百年来华茶的兴衷紧密相联,小说因此勾画出一部近、现代史上的中国茶人的命运长卷。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