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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 第四章不眠之夜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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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砰砰砰”,齐明江敲门。在等待着吴昌全给他开门的一剎那间,他已经收起了刚才的笑容,恢复起严肃的神情来了。
  小齐和小吴,年纪相仿,学历也一样,两位年轻知识分子,如今在这偏僻的乡村萍水相逢,一般情形而论,完全可以交上朋友。可惜,他们一开始就成了对头,这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这完全是由于齐明江的偏见和愚蠢造成的。
  小齐觉得自己是吃公粮的干部,而吴昌全不过是个农民。封建专制时代的中国,偶尔间尚有“礼贤下士”的官儿出现,而当今的小齐同志却绝对地维护着等级的森严。“小生产者时刻梦想着资本主义”,“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这是县委机关的工作员小齐同志对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几亿农民的基本估价和施政方针——真是一知半解得可怜!
  小齐一开始就对吴昌全的印象不好,他认定这是一个脾气古怪,埋头生产不关心政治,思想路线很不端正的人物,满身都是自私狭隘的“农民意识”。他想,自己作为工作组成员住在这样一个农民家里,必须要高度警惕,而且有必要进行教育、甚至斗争。这会儿,恰好小齐的心情比较松快,老大娘又不在家,他决定和吴昌全谈一谈,先教训教训这个态度傲慢的小伙子。
  吴昌全开了门,伸出一个蓬松的脑袋来,宽肩、虎背,魁梧挺拔的身架子像座铁塔一样挡在齐明江眼前。
  因为不见他妈,劈头便问道:“我妈还在后边么?”声音有点嗡嗡的,明显地表示他对小齐的不满。这个孝心很好的独子,认为小齐竟然自个儿先回来,而将老太婆丢在深夜的田野上行走,是极不应该的。
  小齐修长的身子从吴昌全身旁挤进屋去,先在方桌前坐定以后,才回答说:
  “闩门吧,大娘不回来了。颜组长叫她在许家住一夜呢。”
  昌全闩上大门,没再说什么,依原坐到方桌前看书去了,时而拉过笔记本来摘抄一段数字和文字。方桌上堆放着小山头儿一样的书籍,即使是齐明江这样的知识分子也感到吃惊。
  这些书籍、笔记,原是放在昌全卧室里的写字台上和抽屉里的,因为卧室要腾给小齐同志去住宿和办公,他便把自己的被盖和书籍全部搬到堂屋里来了,架起一块门板当床铺,放上被盖枕头以后,这一堆书和本子就暂时没地方收拾,而又是常用的,便只好放在这吃饭用的方桌上面。
  齐明江在昌全对面坐着,板着副面孔。他以为吴昌全要说点什么,至少得先告诉他洗脚的事,哪知人家一头埋进书里,差不多把小齐同志忘记了。这样过了一阵,小齐心头渐渐的不舒服起来。

  “有热水么?”小齐终于自己发问了。
  昌全抬起头:“啥子喃?”
  “水呀,洗脚水!”
  “茶壶里头。”昌全答应一声又埋下头去了。
  “茶壶?……”小齐茫然环顾,不见有什么茶壶,只有个暖水瓶,他伸手抱起摇了摇:空的。
  “喂,‘茶壶’在什么地方啊?”他又问一句。
  吴昌全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咹?”
  “我说,同志,你的茶壶!”
  “灶房头嘛!”
  灶房里面黑灯瞎火的,小齐亮起电筒寻遍了每一个角落,也不见有一个可以称之为“茶壶”的家什。他认真地生气了。
  “这是什么态度?”他嘟哝了一句,跨回堂屋里。但昌全仍然安详地在读着、抄录着。他认定昌全对他不满,故意给他为难。气愤之下,他决定今晚上不洗脚了,而相比之下,更觉得郑百如态度的端正了。
  “《遗传学》。巴甫洛夫。”小齐回到方桌跟前,拿起一本厚厚的书来,故意大声念着封面上的字。接着,挖苦道:“茶壶在哪儿?在这书上写着吧?……小伙子,我看你是叫这些修正主义的‘读物’迷住心窍了吧!”
  说罢,跨进卧室去了。他划着火柴,点起灯来,向屋里的陈设扫了一眼。这里,原来是昌全睡觉的床上,放着小齐的行李。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余怒未消。他挖苦了人家几句,对方没有什么反应,这反而使他感到像受了侮辱似的,颈子上立刻现出了几条干筋。
  “什么东西!”他鄙弃地小声骂道。这位一贯拼命使自己显得严肃庄重的青年,感情上也有失掉控制的时候。这会儿差不多是暴躁起来了。他从床沿上跳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屁股在写字台前坐下去。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要干点什么,搔了搔头发,又去拉抽屉。
  两个抽屉都拉开了。一个是空的,显然,这是昌全腾给小齐同志用的;另一个满满地堆着陈旧发黄的稿纸和笔记。小齐随手抓起一个小本儿翻了翻,上面全是记的农业气象谚语,什么“云跑西,雨稀稀”;“云跑南,雨绵绵”;“伏天干不干,先看六月二十三,小雨小干,中雨中干,大雨大干”……

  “瞎说!”齐明江丢下小本儿,又随手从底儿上掏出一个大本子,翻了翻,是一本日记。最先落入小齐眼帘的一段是:
  ……我不反对你出去工作。反正每一个行业都需要人去干,每一项工作都是为社会创造财富。但是,我不赞成你要求离开农村时的那个动机,你瞧不起农村,你想离开乡亲们,躲开这里的烈日寒风,去过一种舒适的生活。如果所有的农民都要求离开农村,那么,谁来生产粮食?没有农民,土地又有什么用?国家不是要完蛋么?……
  小齐觉得这一段没啥意思,便又往后翻,这一页上写着:
  “我遗憾,我痛苦……”看到痛苦二字,小齐差点笑起来,吴昌全居然也有痛苦,他有点幸灾乐祸。接着又满怀兴趣地看下去:
  今天我们到区上去领救济粮,我心里说不出的痛苦!当然,我们家人口少,妈妈很会安排,我们不吃这个粮,可是队上大多数社员过不了这个春荒!我是一个农民,我为国家为社会创造了一点什么?生产粮食的庄稼人,要国家拿粮食来养活,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和遗憾的事实呀!……但是,今天对我精神上的打击还不止这点。还有……
  回来的路上,我瞧见她和一个男子亲昵地走在一起,肩靠肩地走着,笑着。那个油头滑脑的男子是谁?很显然……一个月前,当我听说她正在和别人相好的时候,我心里虽然难受,但我还能克制自己,因为事情很明显:如今我俩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她参加工作,吃公粮,我是农民,她不会嫁给一个农民的,我们的关系维系不下去了,那是很自然的。那时,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她找一个比我更强的男子,希望他不要被虚荣心继续驱使着,找了一个不好的男子,造成终身的不幸。只要她以后能够幸福地生活,我心里也好受一些。……然而,现在,当我看见她跟那个男子在一起的时候,我简直心都碎了!……现在,我才发现,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多么地爱她!……但是,那又明明是毫无希望的事情,我心里好苦啊!
  看到这里,小齐同志的烦躁渐渐平息下来,他惊奇得不得了,觉得堂屋里埋头在书卷中的那位头发蓬松、身材魁梧的吴昌全简直是个不可理解的怪人。真是有趣极了!
  当然,与此同时,小齐的鼻子似乎也嗅出一点什么味道,想了想,他为吴昌全找到一顶帽子:“小资产阶级情调,爱情至上主义者”。他笑了笑,认为这顶帽儿正合适,他为自己的发现和判断感到满意。于是又继续往下翻。

  但是这方面的内容并不多,好些篇页上记的是有关会计工作、农业政策和科学研究上的事情,枯燥无味,没啥看头。小齐合上本子放还原位,又另外拿起一本来。当他将这个发黄的本子随手一翻的时候,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从本子里滑落下一张姑娘的相片来!
  他忙把相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是一个面容丰满,仪态大方,风韵动人的姑娘。相片纸已经发黄了,但那个微笑着的表情还是那么新鲜。……小齐再向那个姑娘看一眼,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隔了许久以后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后话。
  齐明江所受的环境熏陶和社会教育,不妨说他的头脑已经接近僵化,感情停留在启蒙运动以前。这位二十五岁的青年,在他的生活经历中,确实未曾对某一女子产生过钟情或向往,同时,也没有任何一位成年的姑娘为他而撩乱过心思,“爱情”二字在他的特别词典里是个贬义词,跟“贪污”、“盗窃”、“资本主义”等词语一样的难听。至于婚姻家庭等个人的问题,他认为那是不成问题的,像他这样有前程的青年干部,还怕讨不上老婆么。只要条件够了,他的某一位领导一定会把自己的女儿或亲戚家的姑娘介绍给他,而这样的婚姻才是最光荣的,才有着强烈的政治色彩!
  齐明江越发觉得吴昌全是个难以理解的怪人。他搔着脑壳想了半天,结合着吴昌全本人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去想,怎么也对不上号。
  “出身贫农,妈妈是老党员,自己是团员,这样的人怎么会搞‘恋爱’呀?怎么能为那些不健康的感情去痛苦呀?要不,那一定是蜕化变质!资产阶级的腐蚀,阶级斗争的产物!也许,这还是一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呢!”
  他把照片和小本儿依原放回抽屉里去。然后,摸出自己的工作笔记本,旋开英雄金笔,把今晚这个发现记下来。他觉得这样的问题,如果不向颜组长汇报,那是太不忠于职守了。颜组长是刚刚恢复工作的老干部,过去就是宣传部长,很可能不久的将来又当宣传部长,是顶头上司呀!根据小齐两三年工作的经验,不厌其烦地多汇报,反正是不会错的,哪怕是重复的,甚至是噜苏的,也没关系。“你不汇报,人家领导上怎么晓得你做了工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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