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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散文集 - 木石守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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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在国家公园组听那些人介绍时我连这个地名也没听见。后来从密西西比上游向丹佛出发时我还没有搞清方向,那时总算知道目的地的州名叫科罗拉多。后来在小飞机场转机,又坐进了汽车里时,天色黑了,我一直到驶入深山驶进MesaVerde中心的旅馆也懵懵懂懂。我当时毫无思想准备,毫无对我闯入的这个世界的预感。美国给我的印象已经使我过分疲惫了,我没有准备一副敏感的神经来面对这个公园。住进那红褐色的低矮建筑以后,我爬上床就沉沉地睡了。隐约预知会看到的一些印第安人居住遗址并不使我觉得新鲜。我有职业考古队员的经历,我大致判断过了,MesaVerde的建筑遗址不会有什么了不起。那一夜落雨了,睡得很冷。次日推开窗帘,我明白我看到的风景是从来没见过的,它很怪。我麻木地想了几次,觉得这种地貌很怪。但我仍然没有什么热情,我盼这个游览地的早餐便宜一点。我又看了看窗外,满视野浓绿横溢。毛茸茸的绿原直至天边,雨蒙蒙洗着,绿原黏稠得看着不舒服。刺眼的巨沟长壑蜿蜒而去,消失在茫茫天际。我心里想到,真怪,我收拾了背包皮去找翻译。我还是没有热情。不知为什么,自从在华盛顿访问了两三家政府机关以后,我对全部美国之行就丧失了兴趣。现在回忆起来幸亏我用了几秒钟时间暗诵了几遍这个地名,MesaVerde。我在新疆见过一些旱死后的残破地貌,但那是合理的,我对中亚和新疆的知识使我觉得那些渴枯的胡杨林和死红柳是正常的。而MesaVerde不同,MesaVerde古怪一些,我按捺着这个讨厌而无聊的念头开始转悠参观。我还有幸见过蒙古后杭爱省著名的查干淖尔火山,那火山和熔岩惊心动魄,但是--纵使你能在查干淖尔一眼看尽火山的喷发、涌淌、蔓延、冷涸,变成一片辽阔的狰狞黑焦石牙,你也仍然觉得合理。虽然触目惊心,但你只是被壮观罕见的景观折服,而不会有这种异样的古怪感觉。这里是一个不合理的地理区。早晨走上高原之顶,我就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别扭难受憋堵着。胸口噎得发热,眼睛像染上炎症一样疼。早晨,风景都揭开黑幕徐徐出现了,我不明白地球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世界。毛茸茸的绿色那时逆着阳光,耀眼而模糊。有一些巨大的裂缝在大地上割开,但峡谷里刺人内心般丛生着混沌的绿毛。不可能有人,我判断时觉得自己在生理上抵制着这个自然,人不可能下到那样的裂谷,下面的人也不可能爬上这眩目的绿高原。我这样想着走着,路上稀疏的美国人好像也不那么饶舌,全部道路、树木和风景好像都在忍受着这个沉默。这个感觉后来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觉得心底的麻木中渐渐苏醒了一个意识。我开始有了些精神,开始打量那些树和石头。后来,匆匆看了一个印第安人博物馆以后,我就进了那条恐怖小道。就这样,我看见了MesaVerde,看见了我有生以来惟一一次见到的不合理自然景观,也从中感受到了那么多书籍都没有写过的一种真实。MesaVerde使我的美国之旅成为有益的,在苦于语言隔阂又从未获得语言之外的交流--这种已经连续了十数年的我的经历中,MesaVerde终于变成了最新的一环。我在那恐怖而惊醒的浓烈绿色中穿走着,心里渐渐升起了一点欣慰。抬头望去,无边无际的、毫无声息的怪异高原上空,那轮白炽的太阳正高悬着。阳光下是几条低缓的弧线,从世界的左一极随便划向右一极。阳光烤干了的弧线下面,黏稠的绿色耸着毛刺,闪烁着晶亮的绿光,完全是一派不可思议的浓绿膏血。避开远眺么?我开始苦于躲闪了。拦道而出的狰狞怪树一棵棵走近过来,带着不知是哭是笑是什么意味的沉默。我拼命忍住胃里冲起的反应。我激动但又措手不及。后来有一棵树突然披头散发地拔地而出,白麻片般的絮皮险些擦着我的脸,我才明白有意味的经历正在朝我逼近。这种树形状凶恶,树皮半脱半附,像从身上撕下的褴褛。**的树干是雪白的,死一样使人活像看着尸体。但是,树冠上偏偏又蓬勃地生长着浓稠的绿叶。我忘了它的学名,姑且叫犹它柳或者是犹它松吧。这些枯焦剥离的雪白树干,这些酷烈凝滞的浓绿树叶,痛苦地沉默着又疯狂地挣扭着,我明白它们要呼喊却喊不出来--有一个瞬间存在过,在那个瞬间里呼喊被一击扼杀了。从那以后,MesaVerde的怪异植被变成了哑巴的嘴巴。我紧张而缄口不言。不能和我那位热爱华盛顿的译员交流这些感觉。我只是反复想着以前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LittleBigMan》,想着那里的屠杀印第安人的血腥场面。我没有心思几句话概括美国人在开发美洲时,对本地美洲人(印第安人希望人们这样称呼他们)的暴力史。但是文明无疑曾经以屠刀为自己的形象,这一点应该是基本的历史准则。在百年之后,两百年之后,MesaVerde只剩下静悄悄的低平高原、绿灼灼的高原色彩、半焦的白树干和狰狞的桠杈。公园组的解说员是个带浪漫语调的胖姑娘,她瞟过一双欧洲人的眼睛把食指竖在嘟起的小嘴唇上:"嘘--你们听见了吗?闭上眼睛再听一次。那些印第安人消失了,神秘地消失了。"度假的游客们都闭了一会儿眼睛。而我不愿听她的口令。我在他们闭目凝神沉入幻境时走开了,我爬上木梯,登上悬崖缝隙嵌着的遗址高处,再次朝MesaVerde瞭望。"嘘--我听见了。你们听见了吗,亲爱的朋友们?印第安人的脚步远了。他们用脚步声奏着一支歌。"远远听见那戴草帽挎手枪的胖姑娘唱歌般地说着。"没听见。"我用中文大声说。不可能听见,我心里想。印第安人早已沉默了。后人可以随意评说,但是印第安人不说。为什么,难道印第安人认为,诉说是没有意义毫不需要的吗?两株犹它柳在一丛绿灌木中兀立着。雪白而光滑地裸着躯干,树尖像两柄锋利的矛,扭歪了但依然锐利。半腰以下,被风撕成碎片的缕缕树皮在飘动着。没有风,它们飘动是因为这灼烫熔浆般的绿色,MesaVerde的黏滞绿海上空燥热不安地鼓漾着一种强烈的气氛。日影斜了。高原又恢复了它的深重,现在颜色是有轮廓的,温度降低后的浓绿更加寂静。我乘车去看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在我的眼中这些印第安人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钝--不知他们自己感觉怎样,我觉得他们在举手投足的动作中总是有一丝丝迟疑、失措,或若有所失的滋味。我问:你们还种你们那有名的玉米吗?一位女诗人开始埋怨年轻人对传统的不珍惜。她指着身边一位漂亮而皮肤雪白的少女对我说,孩子们向往可口可乐加麦克唐纳链式店文化,今天因为要见中国客人,这件印第安披风是特意让她换上的。我又问,在像MesaVerde这样的地理环境中生活,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与常人不同的感觉呢?女诗人回答说,每块石头都和我有一桩秘密事;我经常和石头、树、路谈心。她还为我念了一首她的诗,讲她无处不在,她是风,她是爱。那诗非常感人。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些。你为什么要人说你想听的话呢?!我后来不再多问。告别时我觉得什么也没谈过。握住印第安人的手,想了半天也只有一个词:再见,而且是英语。我还是再去那条小道,去看那个狰狞可怖的如膏如火的绿海吧。告别MesaVerde那天,雷雨刚刚袭过,晴空骄阳下的绿色高原纹理清晰。一切都鲜明地显现了原貌;费解的弧线、惨烈的绿彩、撕开的灰树皮、挣扭的尖刺。我告别地最后望着眼帘之内的这怪秘自然,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明白纵使感到了靠近了--但秘密终归是秘密啊。它们明明谁也没有走,我凝望着想。我觉得我的心已经被那残酷的绿色灼伤了。它们是在一个瞬间哑掉的,从那以后辽阔的MesaVerde就沉默了。在那个瞬间击来之前,它们一定正在纵情、在暴怒、在狂吼、在拼杀,--所以万物都僵止在一个疯狂的姿态上。除非我是瞎子,我才能承认眼前是一片合理的景象。不,我愈来愈顽固地想道。我觉出自己走火入魔已入牛角;但我不能平静地对待这样惊心动魄的景观--这是一片大陆的生死啊。我不是过时地煽动印第安人对美国的民族主义仇恨。纵使曾经有过征服有过屠杀,美国已经自己消化了它大陆腹地的病灶。难道你没有看见印第安人只是强调他们不是"印度人"而是"本地美洲人";难道他们的眼神里不是隐显着一丝懒散的满足么?只是历史变成了谜语。在这片怪诡的MesaVerde,我知道不会有打破谜底的那一天了。然而这是一片万物有灵的土地。在这里的几天里,潜藏的无数眼睛每刻都从四周盯着你,一切大自然的不合理在这里都汇集了。那水平纹理的巨大岩缝怎么能裂开呢?然而岩石不裂开印第安人又怎样居住呢?那披头散发的撕开树皮的犹它柳松怎么能发芽生叶呢?然而树皮不撕成褴褛又从哪里获得纤维拧绳搓线呢……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大自然感到痛苦。蒙古草原,天山腹地,伊斯兰黄土高原--那里的景物是多么单纯、多么亲切啊。在伟大的美国民主出现以后,MesaVerde只剩下当旅游区这一条路。任何新的愤怒,任何造反异端,在星条旗下都变成了正统和体制。所以,这里的秘密将是永远的。我叹了口气。我又觉得叹气是不对的。在车飞快地沿着那裂开的峡谷,朝科罗拉多州府驶去时,我看见两侧的绿色在默默地目送着我。犹它柳松挥摇着撕碎的旗,有一条灰色树皮像棉絮一样缠住了我的车窗。公路像一道伸入海中的堤;堤左堤右,愤怒而流淌不动的绿色像熔岩一样缓缓喘息着,推挤着一株株断枪般的裸树的锐角。像密集的桅杆,像高举的锄头,像举礼的仪仗,像--像我那么熟悉的中国人的历史画面。当车子突然冲上了高原边缘,那道边缘简直是一条海边的岩岸,视野中突然一字摆开了美国西部的鳞鳞城镇时,不知是风声还是车声,我突然听见了一个沉重压抑的呼唤。那位印第安女诗人是对的:这里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翻开每一块石头都能发现一件秘密。然而MesaVerde用不着我这无缘的客人,对于我,MesaVerde只是给中国的一个注释。在中国,在我经常乘凉和踏踩的那些树木石头那儿,枝杈上和石块下的东西已被我发现。经历了MesaVerde以后,我对于这一点坚信不疑。我要快些回去。那些秘密是属于我的。MesaVerde已经沉默,它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刚才那声低低的呼唤来自大洋彼岸,我清楚地听见了:它发自我的大陆深处。198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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