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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 - 海蒙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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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娘的父亲还可以等待,可是新郎的父亲却不想再等了。他看到姑娘的婚龄已过,如果再拖延时日,就没有办法来加以掩饰了。姑娘的年龄的确够大了,但是陪嫁的彩礼比起她的年龄来就更为重要,为此父亲就更急着操办婚事。
  我就是新郎。但是关于这件婚事,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只作我自己的事:顺利通过大学文科考试,获得奖学金。然而,爱神的两翼——新郎和新娘,在心里也是很焦急的。
  在我们家乡,一个人结过一次婚,他心里对于结婚就不再感到忧虑。他对待妻子,就像尝到过人肉味道的老虎对待人一样。不管境况和年龄如何,他一旦丧偶就会毫不犹豫地续弦。我只是看到,我们的新型大学生才对结婚如此犹豫和忧虑。在媒人的纠缠下,父辈们的头发已经斑白,但在染发膏的祝福下它们还可以重新变黑,而他们儿子们的黑发在媒婆第一次提亲的时候,由于过分忧虑就会在一夜之间变白。
  说实话,我心里并不过分忧虑。恰恰相反,一谈到结婚,我心里就好像有一股暖烘烘的南风习习吹来。在这些奇妙的幻想幼芽中间,仿佛可以听到它们的窃窃耳语。对于需要熟背巴尔克关于论述法国革命那本书中一些章节的人来说,这种感情简直就是罪过。假如我此种议论有希望得到教材选编委员会的赞同,那么,在表述方面我就要格外小心。
  但是,我现在做什么呢?以这类故事为题写一部长篇小说吗?我真没有料到,我开始写作时会用如此感伤的调子。我想,我应当像帕沙克月黄昏时候的暴风雨一样,把几年来聚集在心里的痛苦乌云消灭在暴雨之中。但是我不能用孟加拉语为孩子们编写教科书,因为我没有学过纯正而动人的语法;我也不会作诗,因为我的母语在我的生活中没有绽开花蕾,使得我能用它来表达我内心的情愫。所以我才感到,居于我心灵中的那个主办火葬的行脚僧为什么会自我嘲笑。他不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泪水已经枯竭。杰斯塔月中的灼热,就是杰斯塔月无泪的哭泣。
  我不愿意说出和我结为夫妻的那个人的名字。因为不必担心,天底下的占星家们会为她的名字争论不休的。镌刻着她名字的铜牌就是我的心扉。我没有想到,这心扉和这名字会有朝一日消逝。然而,在它那个永生不朽的世界里,历史学家是不会涉足的。
  不管怎么样,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需要给她起个名字的。那好吧,我们就叫她“露水珠”吧。因为对露水珠来说,哭、笑是完全一样的,而且露水珠清晨讲述的话语,到了上午就会消逝。
  “露水珠”只比我小两岁。可是我父亲并不反对童婚习俗。她的父亲倒是一个激进的社会叛逆;对于国内风靡的宗教迷信,他一点儿都不相信,专心攻读英文书籍。我父亲可是印度教社会习俗的一个虔诚的信奉者;他崇尚社会中的一切习俗,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家外,也不论是通过正门还是后门,他拚命地捞取财富。为此,他当然也专心攻读过英文书。我岳父和父亲,这两个人的观点大相径庭。他们谁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平常人。然而,父亲却让我和一个年龄过大的姑娘结了婚,其原因是姑娘的年龄越大,陪嫁的礼钱也就越多。“露水珠”是我岳父的一个独生女儿。我父亲相信,新娘父亲的所有家私都会落到他未来女婿的手里。
  我岳父是一位没有任何思想偏见的人。他在西部山区一个土邦里担任要职。当“露水珠”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妈妈就去世了。我岳父没有注意到,他的女儿慢慢地一年一年长大了。在他们那里,也没有人提醒过他。
  “露水珠”的年龄刚满16岁,但是社会舆论却认为,这个年龄已经相当大了。对此没有人提醒过她,姑娘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年龄过大。
  升入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19岁。就在那个时候我结了婚。在社会舆论界和社会改良主义者看来,这个年龄是否适合结婚,让他们双方去拚命争论吧。不过我要说,既然能在这个年龄通过大学考试,那么在这个年龄结婚也就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姻缘的霞光映在一张照片上。当时我正在背书。一位喜欢开玩笑的女亲戚,把“露水珠”的一张照片放在我的桌子上,说道:“现在你认真研究一下这部作品吧——这可需要绞尽脑汁啊!”
  看来,照片是一个生手拍摄的。“露水珠”没有母亲,所以没有人为她梳头,为她在秀发上系上金丝带,给她穿上某家公司生产的时髦夹克——总之没有人为她梳妆打扮,以便去蒙骗男方的眼睛。这是一张很普通的脸,一双很普通的眼睛,一件很普通的纱丽。我不能说这一切如何富丽堂皇。她坐在最普通的一张方凳上,后面挂着一幅方格壁毯,旁边摆着一张三脚桌,桌子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鲜花。在纱丽底边的下面,露着她那双放置在地毯上的赤脚。
  这幅照片一触动我的心弦,她就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她那双黑黑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心。还有露在纱丽镶边外面的那双赤脚,仿佛把我的心作为它的莲花脚托了。
  日历一页一页地翻过;离结婚的日期只剩下两三天了,可是我岳父还没有请假回来。从另一方面来说,以后的四五个月都不是结婚的佳期。这样一来,我这光棍儿生活的年龄,就得从19岁毫无意义地拖延到20岁了。因此,我对我岳父和他的主人很生气。
  不管怎么样,婚礼毕竟在不吉利的日期到来之前举行了。那一天唢呐吹奏的每一支乐曲,至今都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天的每一分钟,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我19岁的那一年,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
  婚礼上人声喧腾;姑娘的一只温柔的小手放到了我的手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心醉的吗!我的心一再地说:“我终于得到了,我得到了她。”我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原来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女人,她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欢乐。
  我岳父名叫高里松克尔。他住在喜马拉雅山区,那座喜马拉雅山仿佛就是他的密友。在他那深沉的脸上,一种宁静的微笑显得纯洁无瑕;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一股慈爱的泉水在奔流。凡是探索到这股泉水的人,都不愿意离开它。我岳父在返回工作岗位之前,把我叫到他跟前,对我说:“孩子,17年来我对我女儿了如指掌,可我对你的了解只有这么几天,然而我还是把她交给了你。我赠给你这分财宝的价值,看来你是了解的,因此再不需要更多的祝福了。”

  他的亲家和亲家母一再对他说:“亲家,请你不必惦心。你女儿虽然离开了你这位父亲,但她在这里却又得到了父母两个人。”
  后来,我岳父在与女儿分手的时候,指着我父亲笑着对他女儿说:“孩子,我走了。这一位是你唯一的父亲。从今以后,如果他有什么东西丢失、被盗或损坏,我可没有任何责任了。”
  他女儿说:“那可不行!不管在哪方面遭受损失,都得由你来补偿。”
  最后,她一再提醒父亲注意那些容易出危险的事情。在饮食方面,我岳父是无节制的;有几种食物是他禁忌的,可是他又特别喜爱吃;尽量劝说父亲少吃这些食物,已成为女儿的一项工作。所以,她今天拉着父亲的手,关切地说:“爸爸,请你记住我的话。能记住吗?”
  她父亲笑着说:“人们许诺,往往会因为食言而叹息,所以不许诺是最安全不过的。”
  内室里的一些好奇的女眷,看见或听说他们父女在分别的时候谁都没有流泪,都感到很惊奇:“真是怪事呀!住在他乡,人也变了!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啦!”
  我岳父的朋友波诺马利先生,是我们的媒人。他也是我们家中的一位熟人。他对我岳父说:“你家中就这么一个女儿。
  现在你应当把家迁到他们附近来住。”
  我岳父说:“我既然把东西给出去,我是向来不反悔的。现在回去一看,是会感到痛苦的。可是既然放弃了权利,却又想保持它,那岂不是一种骗局吗?”
  最后,他把我带到无人处,犹如一个作错了事的人一样,困窘地对我说:“我女儿喜欢读书,并且十分好客。我不愿意她为此事惹你父亲生气。我会常常寄钱给你的。你父亲如果知道这些,他是否会生气呢?”
  听到岳父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有些惊讶。如果能从某一方面增加我们的收入,难道说我父亲会生气吗?我还真没见过他有这样的脾气。
  我岳父如同行贿一样,把一张一百卢比的支票塞到我的手里,然后就匆匆离去,都没有等我向他行礼。我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了手帕。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开始思考起来。我心里觉得,他们是另一种气质的人。
  我曾经见过许多朋友结婚时的情景。他们不等把祝词念完,就想把妻子一口吞下去。食物进入胃里之后不久,它的种种效应就会表现出来,并且常常引起内部的忧虑,但在外部倒没有丝毫妨碍。然而,我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就意识到,通过念祝词而得到的妻子,只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已,更多的问题还有待于解决。我怀疑,大多数人只是娶了妻子,并没有得到妻子,或者是不知道没有得到妻子;他们终身生活在妻子的身边,可是并不了解这一点。但是,我与他们不同,我妻子是我崇敬的财宝;她不是我的财产,她是我的宝藏。
  “露水珠”——不,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了。这不是她的名字,使用这个名字也不会了解她。她像太阳一样永恒;她不是朝霞中转瞬即逝的泪珠。长期隐匿她的名字怎么行呢?她的真名叫海蒙蒂。
  我发现,在这个17岁的少女身上,焕发着一种青春之光,然而现在她还没有从少年时代的怀抱里清醒过来。这正如同晨光映照在山顶上的积雪一样,雪现在还没有融化。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洁白无瑕,又为什么如此丰满纯净!
  我心里有这样一种担心:对于这样一位能读会写的大姑娘,我怎么才能征服她的心呢?但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发现,在通往心灵和书丛的道路上,是不存在互相厮杀的任何战场的。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那洁白的心扉上染上了一点颜色,她那双眼睛里蕴含着一点恐惧之光?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的全部身心充满了渴望?对于这些问题,我是无法确切回答的。
  这是一方面的情况。可是还有另外一方面呐,现在是到了该详细说一说的时候了。
  我的岳父在一个土邦的宫廷中做官。他在银行里究竟有多少存款,人们对此众说纷纭。但无论如何是不会少于十万卢比的。结果是这样:海蒙蒂父亲的财产越增加,家里的人对她就越尊敬。海蒙蒂很想学习做一些家务事,但是我母亲出于对她过分的溺爱,却怎么也不肯让她插手。虽然她不让海蒙蒂从山区带来的那个女仆进入自己的房里,但是为了避免听到不愉快的回答,甚至都没有问一下她属于什么种姓。
  本来就可以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可是有一天,父亲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了。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岳父送给我们一万五千卢比的现金和价值五千卢比的首饰。我父亲从和他一起共事的一位朋友那里获悉,这其中的一万五千卢比都是借贷来的,而且利息还不低。传说的十万卢比完全是虚假的。
  既然我岳父从来没有和我父亲谈起过有关他财产数量的问题,所以我就不明白,我父亲有什么理由认定是他的亲家有意欺骗了他呢?
  此外,我父亲还形成这样一种印象,似乎我岳父是国王的总理大臣之类的大官。可是,他得到的消息说,我岳父只不过是那里的教育局长而已。父亲说,就相当于学校的校长——是宫廷里一切体面官职中最低下的一种差事。父亲原来怀有很大的希望:我岳父在不久的将来退休的时候,我就可以接任土邦的部长。
  就在这时候,我们老家的一些亲戚为了欢度黑天的狂欢节,来到我们加尔各答的家里。她们见了我的妻子,就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这种交头接耳的议论由不清楚渐渐变得清楚了。一个我叫姥姥的远亲说道:“我的天哪!外孙媳妇看上去有我的年岁大啦!”
  另一个姥姥接着说:“就算没有我们的年龄大,奥布又何必要聚一个外地的姑娘呢?”
  我母亲急忙说:“哟,阿妈!您这是说哪儿去了!媳妇的年龄还不到11岁呢。到帕尔衮月才跨进12岁。在讲印地语的地区,人们经常吃些豆面,所以就显得老一些。”
  姥姥们说:“孩子,我们看不出来她那么小。女方家里的人肯定是对你们瞒了年龄。”
  我母亲说:“我们看过出生簿。”
  这话倒是真的。不过出生簿证明,姑娘是17岁。
  “难道出生簿就不会有假啦?”老太太们争辩说。

  讨论很热烈,甚至争论起来。
  这时候海蒙蒂走进来。一个姥姥问道:“我说外孙媳妇呀,你多大了?”
  母亲挤着眼睛向她暗示。海蒙蒂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就回答说:“17。”
  我妈妈慌忙搭腔说:“你不知道。”
  海蒙蒂回答说:“我知道,我是17。”
  姥姥们会意地互相拍打着。
  母亲对媳妇的愚笨很生气,她说:“你什么都知道!你父亲说你11岁。”
  海蒙蒂惶惑不解地问:“我父亲说的?不会的。”
  我母亲对姥姥们说:“你们有什么惊讶的!我亲家亲口对我说的,可他的女儿却说不会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向媳妇挤了下眼睛。
  这一次海蒙蒂明白了暗示的意思。可是她用更肯定的语调说:“我父亲从来不会这样说。”
  妈妈扯着嗓子嚷道:“你想叫我说假话吗?”
  海蒙蒂说:“我父亲从来不说假话。”
  事后,妈妈大骂起媳妇来,她越骂越难听,直骂得口水四溅。
  母亲一气之下就跑到父亲面前,说儿媳妇如何愚蠢和固执,等等。父亲把海蒙蒂叫来,对她说:“17岁的大姑娘还没有出嫁,难道这是一件光彩的事吗?还要大吹大擂地去宣传?
  我告诉你,在我们这里这样是不行的。”
  天呐!父亲对她儿媳妇平时讲话的那种柔和低微的语调到哪里去了?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声色俱厉起来?
  海蒙蒂痛苦地问:“如果有人问起我的年龄,我该怎么回答呢?”
  “没有必要说假话,你就说我不知道,我婆婆知道。”
  海蒙蒂听了如何不说假话的指教,沉默不语了,因此父亲意识到,他的良言忠告是完全多余的。
  看到海蒙蒂的不幸处境,我怎么能不痛心呢!在她面前,我只好低着头。有一天,我看见,她那双宛如秋天早晨晴空一样的质朴、开朗的目光,仿佛罩上了一层疑云。她就像一头惊恐的小鹿一样,在瞧着我的脸,好像在说:“我不了解你们这些人。”
  一天,我为她买来了一本精装的英文诗集。她接过书,把它慢慢地放在膝盖上,连翻看一眼都没有。
  我拉起她的手,说:“海蒙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永远不会责怪你的真诚,我还要保护你的真诚。”
  海蒙蒂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凡是接受造物主所赐给这种微笑的人,就没有必要再讲什么话了。
  自从父亲的经济收入增加之后,为使神仙的恩典连绵不断,我们就以新的热情举行敬神祈祷仪式。直到这时为止,从没叫媳妇参加过这些活动。一天,吩咐新媳妇准备祭典仪式;
  于是新媳妇问道:“妈妈,请告诉我,应当怎么准备?”
  对此,没有人会感到像天塌下来砸在头上一样,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姑娘从小就没有母亲,而且又住在异地他乡。但是这种吩咐的目的,就是故意要使海蒙蒂难看。大家用手捂着脸,叫了起来:“我的妈呀!这是怎么说的!原来她是一个不信神人家的女儿。这一回,拉克什米可要很快离开我们这个家了。”
  在这种场合,对于海蒙蒂,父亲不该说的一些话也说出来了。从那时起,这种飞短流长之风就吹了起来,海蒙蒂只好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她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流过眼泪。但是今天她那双大眼睛湿润了,并且溢出了泪水。她站起来,说道:“你们要知道,在我们家乡大家都称我父亲为贤哲。”
  称为贤哲!顿时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从此之后凡是提到她父亲的时候,总是说:你那位贤哲父亲如何如何!我们家里的人终于明白了,最使这位姑娘痛心的地方在哪里。
  其实,我岳父既不是婆罗门教徒,也不是基督教徒,看来,他也不是一个无神论者。关于敬神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教给女儿许多知识,可是有关神灵方面的问题,他从来没有给过女儿什么指教。有一次,波诺马利先生问及此事,他回答说:“我要是教别人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东西,那就是教人欺骗。”
  在内室中,海蒙蒂有一个真正的知己,那就是我的妹妹娜拉妮。因为她喜欢嫂嫂,所以遭到了不少训斥。海蒙蒂在家庭生活中所蒙受的一切侮辱,都是她告诉我的。海蒙蒂一次都没有对我说起过这类事情。由于羞怯,这些事情她是说不出口的。当然她并不是为自己害羞。
  海蒙蒂把她父亲的所有来信都给我看,这些信虽然不长,但充满情趣。她写给父亲的信也都让我读。假如她不和我分享她父亲的友谊,那么她就会感到我们夫妻间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的。在她的信里,找不到任何抱怨婆家的痕迹。如果有的话,那就糟糕了。我听娜拉妮说,家里人想了解她在信里写了关于婆家的一些什么话,时常拆看她的信件。在信里虽然没有找到任何罪证,但老人们还是不放心。我觉得,他们因此而有些失望,于是就气恼地说:“这样频繁地书来信往有什么必要?好像她的父亲就是一切,而我们这些人对她是无所谓的!”对此事又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我忧心忡忡地对海蒙蒂说:“你写给父亲的信,不要再交给任何人了,交给我吧。我上学的时候顺便就把它寄走。”
  “为什么?”海蒙蒂惊愕地问道。
  我竟羞得无法回答。
  现在家里的人又议论开了:“这回奥布可要走下坡路了。
  通过文学学士考试恐怕遥遥无期了。这能怪这孩子吗?”
  的确是这样。一切都是海蒙蒂的过错。她的过错就在于她的年龄是17岁,她的过错就在于我爱她,她的过错就在于造物主作了如此的安排,所以今天我心灵的每个角落都向整个天空奏响了竹笛。
  我本来可以毫无顾忌地让我的文学学士考试见鬼去,但是为了海蒙蒂的幸福,我发誓一定要通过考试,而且还要名列前茅。我觉得,实现这个誓言是可能的,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在海蒙蒂的爱情中有着如此广阔的天地,因而不会使她的思想被限制在狭小的情欲角落里,而且在这种爱情的四周充满着一种浓厚的健康的空气;第二,为了通过考试就必须读一些书,我和海蒙蒂在一起读书又不是不可能的。
  为了准备考试,我束紧腰带用起功来。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坐在外室的一个房间,用一支蓝色铅笔的犁,在马丁诺论人性的一本书中的重要行间耕耘着。就在这时候,我的视线忽然被外面的情景吸引住了。

  在对着我所在的这个房间的院子北面,有一个通往内室的楼梯。楼梯的两侧有几个带铁窗根的小窗子。我看见,海蒙蒂默默地坐在其中一个小窗子面前,凝望着西方。在那边富贵人家的花园里,有一棵曼陀罗,树上面缀满了蔷薇花。
  我的心不由得突然一震,原来心里那种坦然无忧的帷幕被撕破了。这些天来,我还真没有这样清晰地看到过她如此静默而深沉的痛苦表情。
  其实倒没有看到什么,我只看到了她坐在那里的姿态:她的一只手放在膝盖上,而另一只手又放在这一只手上,头靠在墙上,蓬散的头发跨过左肩,在她的胸前飘荡。我心里感到一阵酸痛。
  我自己的生活如此地丰满,所以我从来没有任何空虚之感。可是今天,在我的身边,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绝望的深渊。我怎么样又用什么来填平它呢?
  我不是一个对什么都恋恋不舍的人,不论对亲人,不论对习惯,还是对其他什么东西,都是如此。可是海蒙蒂抛弃一切来到我的身边——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却没有很好地想过。在我们的生活中,她是坐在一张受侮辱的带刺的床上,而我也和她一起尝到了这种床的滋味。虽然我和海蒙蒂一起在受苦,但是这种痛苦并没有把我们俩分开。可是,17年来,这个山区姑娘是在一个十分广阔而自由的天地里长大的。纯洁的正义感和诚实磊落的环境,使得她的性格变得如此坦白、善良和坚强。海蒙蒂离开那里,来到一个多么残酷无情的环境中啊!对此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我和她所处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海蒙蒂每时每刻都在死亡。我可以给她一切,但却不能给她自由,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自由。因此,她才坐在加尔各答的小胡同里,透过那个小窗子和无声的苍天,述说着她那无声的心语;一天夜里,我忽然醒来,发现她不在床上;原来她躺在屋顶的晒台上,头枕着手臂,举目凝望着缀满星斗的天空。
  我丢下马丁诺的那本书,开始思考起来:我该怎么办呢?从童年时代起,我对父亲就很胆怯,从来不敢、也不习惯当着他的面向他提出什么要求。那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就羞怯地低着头,对父亲说:“我妻子身体不好,现在应当让她回娘家去住一些日子。”
  父亲非常生气。他怀疑,这一定是海蒙蒂教唆我干的。他立即站起来,走进内室,问海蒙蒂道:“我说海蒙蒂,你生病了吗?”
  “没有。”海蒙蒂回答说。
  父亲认为,她这样回答也是赌气发泄不满。
  然而,海蒙蒂的身体一天一天消瘦下来,因为我们每天都习以为常,所以就没有注意到。有一天,波诺马利先生见了她,惊讶地说:“哎呀!这是怎么了?海蒙蒂,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你生病了吗?”
  “没有呀。”海蒙蒂回答道。
  此后,又过了十来天,我岳父突然不声不响地来了。大概是波诺马利先生写信将海蒙蒂身体不好的情况告诉了他。
  在婚礼之后,她父亲离开的时候,海蒙蒂都忍住了自己的泪水。这次见面的那天,父亲托着她的下颌让她抬起脸来,海蒙蒂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父亲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连“你身体好吗”这样一句话都没有问。我岳父看她女儿的脸色这种样子,他的心都要碎了。
  海蒙蒂拉着父亲的手,走进卧室。她有许多话要问父亲。
  她父亲的身体看上去也不好。
  她爸爸问道:“孩子,你能和我一起走吗?”
  海蒙蒂可怜巴巴地回答道:“能。”
  父亲说:“那好,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假如我岳父不过分激动的话,那么他一踏入这个家门就会发现,这一家对待他已不如从前了。我父亲认为,他突然到来是对我们家的污辱。因此对他连一句热情的话都没有说。我岳父还记得,他亲家有一天反复对他说,只要他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把女儿接回家。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家说过的话可以不算数。
  我父亲一边吸着烟,一边说:“亲家,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呀,有一次可能在家里……”
  我知道借口在家里意味着什么。我意识到,这事根本不行。结果就是不行。
  他儿媳妇身体不好呀!这名声多不好啊!
  岳父大人亲自请来了一位高明的医生,为他女儿检查。医生诊断说:“需要换换环境,不然的话,可能会忽然染上重病。”
  我父亲冷笑道:“谁都可能会忽然染上重病。这叫什么诊断!”
  我岳父说:“您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医生,他的话难道……”
  “这样的医生我见得多了。”我父亲打断了他的话,“只要给赏钱,所有的学者都可以向你提供任何法律根据,所有的医生都可以给你写出任何疾病证明。”
  听了这番话,我岳父完全惊呆了。海蒙蒂明白,她父亲的建议遭到了无理的拒绝。她的心完全麻木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走到父亲跟前说:“我带海蒙蒂走。”
  父亲大叫起来:“原来是这样!……”等等。
  一些朋友问我,为什么我不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如果硬着头皮把我妻子带走,也就带走了。我为什么不带走呢?为什么!假如我不迫使真理向人们的偏见投降,假如我不把我家里的亲人作为祭品献给陈腐的家庭,那么世代存在于我血液里的那些论理说教,还有什么用呢?难道你们不知道,在昔日要求驱逐悉多的阿逾陀居民中,就有敝人。在那些世代颂扬驱逐妻子为光荣伟业的人们中间,也有敝人。而且为了取悦于人,有一次敝人还在一本杂志上写了一篇论文,赞颂那种驱逐妻子的美德。有谁会料到,竟然有一天我却不得不用心血来描写第二个悉多被驱逐的故事。
  父亲与女儿再次分别的时刻到了。这一次父女两人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女儿笑着责备父亲说:“爸爸,如果下次你还是这样匆匆忙忙地来看我,那我就把门闩上。”
  她父亲笑着回答道:“那么下次我来的时候,就要随身带一件打墙洞的工具啦。”
  从此之后,在她的脸上,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如此甜蜜的微笑。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能再讲下去了。
  我听说,我母亲正在为我物色新的对象。很可能,这一次我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这是很可能的。因为我毫无办法!
  (1914年5月)
  董友忱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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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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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神谷芳雄还只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公司职员。他逍遥自在,只是在父亲担任董事的商事公司的调查科里当个科员,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工作,所以难怪他忘了不了刚学会的酒的味道和替他端上这酒的美人的勉力,不由得频繁出入那家离京桥不远、坐落在一条小巷里的名叫阿佛洛狄忒的咖啡店。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