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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 《追忆似水年华》全文阅读——第四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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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天起,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每日必定来此用午餐,从不间断(就好似某个供养着一位女配角的人,每场必到,这位女配角极具个性*,只不过还期望她心目中的德 加来扶植罢了)。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兴致冲冲,在餐厅里注视着那位少年的一举一动,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射向远处的景象,那儿,棕榈树下,高高地端坐着女出 纳。少年殷勤地忙上忙下,为众人效劳,但自从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偷养他以来,他对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反倒服侍得不那么亲热了,也许这位侍童认为,对一位他 觉得已受到其充分爱慕的人,没有必要象对其他人一样大献殷勤,或许这种爱慕之情使他恼火,或许他担心事情一旦败露,会因此而丧失其他机会。但是,这种冷冰 冰的态度倒赢得了尼西姆·贝尔纳的欢心,因为其中的蕴涵意味深长。可能由于希伯来人的祖传意识的作用,抑或由于对基督教情感的亵渎,他对拉辛剧中的宗教仪 式,无论是犹太教还是天主教仪式,尤为酷爱。倘若经历的是《爱丝苔尔》或《阿达莉》的演出场面,他总后悔自己生不逢时,因相隔数个世纪,无幸与作者让·拉 辛结识,不能为他的宠儿获得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但是,任何一个作家的笔下都未出现过午餐仪式,他只得满足于与经理及埃梅亲密相处,以便那位"年轻的犹太 人"能如愿以偿,得以荣升,当个半拉子领班,或当个真正的领班。他们给他封了个饮料总管的位子。可是贝尔纳先生却强迫他谢绝这个职位,因为他这一来,他就 再也不能每天来看着这位小伙子在绿色*餐厅奔忙,也不能被他当作外人侍候了。贝尔纳先生从中感受到的乐趣是那么浓烈,以致他每年必来巴尔贝克,且从来不在自 己寓所用午餐。对于前一习惯,布洛克认为这只是因为他偏爱这带海岸,对它明媚的阳光,西沉的落日有着诗情画意般的情趣罢了,而后一种习惯,则是一位孤单老 翁积习甚深的痼癖。
  尼西姆·贝尔纳的亲朋好友们全错了,贝尔纳先生年年必到巴尔贝克,而且拿学究气十足的布洛克夫人的话说,他总爱出外野餐,对其中真正的原因,他们毫无 觉察,但说实在的,他们的这种错误有着更为深刻的、但属于第二位的真实性*。因为,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留恋和怪癖会渗入什么名堂,他留恋巴 尔贝克的海滨,留恋餐厅观海,又养成种种怪癖,以收养另一种类型的年轻舞蹈学员的乐趣,可这类学舞的小耗子,却缺一个德加式的角色*,即少一个男仆,可惜侍 者们,还都是些姑娘。巴尔贝克旅馆就是一座剧院,他与这座剧院的经理和导演兼舞台监督埃梅--在整个事态中,担任此类角色*,职责并不十分明确--维持着极 好的关系。他们总有一天要密谋,篡夺一个重要的角色*,也许是一个侍应部领班的位置。此间,尽管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情趣那么富有诗情画意,尽管他那么沉着 冷静地耽于瞑想,但其中确有几分那种嗲里嗲气的男人所具有的特征,这种男人心中有数--比如昔日的斯万--一旦回到上流社会,必与情妇相会。尼西姆·贝尔 纳刚一就座,就可看到意中人手端装着水果或雪茄的托盘,出现在舞台上。就这样,每天上午,他先是亲一亲侄女,询问一下我好友布洛克的创作情况,继而将糖放 在手掌上,一块块喂给马儿吃,然后便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赶至大旅店用那顿午餐。即使家中失火,侄女遭劫,他说不定也照走不误。为此,他深怕伤风感冒,就 象恐怕瘟疫,担心因此卧床不起--因他患有疑病--不得不差人请埃梅在用餐之前,派那位年轻的朋友到他府上来。
  再说,他也留恋巴尔贝克旅店中那胜似迷宫的甬道、密室、沙龙、衣帽间、贮食间和游廊。由于东方人祖传旧习的影响,他犹爱后宫,每近黄昏出旅馆时,总能发现他偷偷摸摸地把旅馆四周的角角落落探查个遍。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甚至不惜闯到地下室去探头探脑,并想尽种种办法,避免被人发现,引起丑闻,这种四处寻觅利未①小伙子的举动,不禁令人想起《犹太女人》中的诗句:
  啊,我们父辈的上帝,
  降临到我们的中间,
  请保护我们的奥秘,
  切勿被恶鬼们发现!
  ①以色*列人的一族。
  此时,我却反其道而行之,上楼来到两姐妹的房间,她们俩是作为侍女,陪伴一位年迈的外国太太来巴尔贝克的。拿旅馆的行话说,她们叫使者,而弗朗索瓦丝满以为使者不外是干跑腿差使的,于是称她俩为"跑差"。旅馆的说法比较典型,还处于唱歌"这是外交使者"的时代。
  尽管旅客与女使者之间相互登门拜访困难重重,可我还是很快与这两位年轻姑娘建立了友情,虽然十分纯洁,却也情意灼烈。她们俩一个叫玛丽·希内斯特小 姐,另一个叫塞莱斯特·阿尔巴莱小姐,出生在法国中部,巍巍高山脚下,小溪湍流飞瀑(水流就从她们的住宅下穿过,那儿有一水车常年转动,但因河水泛滥、曾 多次被毁坏),仿佛造成了她们大自然的天性*。玛丽·希内斯特尤为突出,她性*急,欠稳;塞莱斯特·阿尔巴莱胆怯,懒散,就象一泓湖水,但冲动起来,煞是可 怖,那勃然大怒令人想起洪水,漩涡,卷走一切,摧毁一切。她们常常一清早,当我还躺在床上的时候来看望我。我还从未见过她们这种固执而又无知的人,她们在 学校肯定未学到什么知识,但说起话来却带着那般浓重的文学味,若没有那副自然流露的近乎野蛮的腔调,人们准会误以为她们故意这么说话呢。她们言语粗俗,我 在此不拟修饰,那话中似乎赞扬与批评兼而有之(并非赞扬我,而是赞颂塞莱斯特的奇才),虽然都不符合事实,但感情十分真挚,见我用牛奶泡羊角面包,塞莱斯 特对我说:"啊!小黑魔王,满头松鸦毛似的头发,噢,多精明狡猾啊!我不知道您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您母亲怎么想的,您呀,活脱脱一只鸟。瞧,玛丽,看他 这样子,捋毛,扭脖,谁见了都会说他灵活透了!他动作那么轻盈,就象是在学飞翔。啊!您真有福气,造就了您的人把您生在了富人窝;不然,象您这样挥金如 土,该会落到什么地步?瞧,这只羊角面包只碰了一下床,他就扔了。哎哟,他又把牛奶洒了,等一等,我来给您系块餐巾,您呀,连餐巾都不会用,我从未见过您 这样又蠢又笨的人。"这时,往往会听到玛丽·希内斯特那较为正常的、湍急的激流声,她怒冲冲地训斥妹妹:"得了,塞莱斯特,还不闭嘴?跟先生这样说话,你 疯了不是?"塞莱斯特报之一笑;而我向来讨厌别人给我系餐巾,没想到她竟说:"不,玛丽,瞧他这样,嗬,他身子都气直了,就象一条直立的蛇。一条毒蛇,我 告诉你。"接着,她还乱用动物作比喻,照她说来,别人弄不清我何时睡觉,我彻夜象蝴蝶,不停地飞;而到了白昼,我动作迅捷,象松鼠。"你知道,玛丽,就象 我们家乡见到的,那么灵活,连眼睛都跟不上。""可是,塞莱斯特,你明明知道他吃饭时不喜欢用餐巾。""并不是他不喜欢,说穿了是别人不能改变他的意志。 他是位老爷,他想摆摆老爷架子。要是需要,床单一床接着一床地换,今天,床单刚刚才换上,可又得换了。啊!我说得不错,他生来就不是受苦的命。瞧,他气得 头发都竖起来了,乱七八糟的,象只鸟的羽毛。可怜的毛掸子!"听到这话,不仅玛丽不乐意,连我也不答应了,因为我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老爷。可是,我如 此这般自谦,塞莱斯特从不相信是真诚实意,打断了我的话:"啊!滑头,啊!甜言蜜语,啊!-阴-险毒辣!狡猾透顶,恶毒至极!啊!莫里哀?"(她唯一就知道这 个作家的名字,用到了我的头上,想借此来表示既会写戏又会演戏的人。)"塞莱斯特!"玛丽口气蛮横地喊了一声,她不知莫里哀的姓名,担心这又是什么侮辱人 的话。塞莱斯特又淡然一笑:"你难道就没有看见抽屉里他那张小时的照片?他总想让我们相信他穿着一向普普通通。可照片上,他拿着一根小手杖,浑身毛皮、花 边,连王子也望尘莫及。可与王子无比的尊严和温厚的仁慈相比,实在不足挂齿。""噢,"激流般的玛丽大声责斥道,"你现在竟然翻起他的抽屉来了。"为了平 息玛丽内心的恐慌,我问她对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所作所为有何看法。"啊!先生,以前,我根本就不信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事,直到来了这儿才明白。"说罢,她 又将了塞莱斯特一下,说了一句更为高深莫测的话:"啊!先生,谁也弄不清一辈子会遇到什么事。"我又改换话题,跟她谈起了我父亲的生活,他一辈子总是没天 没夜地做事。"啊!先生,这样生活,自己得不到任何东西,没有一分钟的闲暇,没有一丁点儿享受;所有一切都是为别人作出牺牲,真是白活一辈子…!即使最不 起眼的小事,也会讲究出名堂来,好象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调动法兰西整个贵族派头,就连比利牛斯山区的高雅也不放过。"
  我被勾画得如此走样,弄得我无地自容,竟说不出话来;塞莱斯特以为又是在要什么花招:"啊!脑门看似那么纯洁,可脑袋壳里隐藏着多少东西,面孔和蔼又 精神饱满,就好似一颗打开的巴旦杏,纤细柔滑的小手,毛茸茸的,指甲却象爪子一样锋利……瞧,玛丽,看他喝奶的那副神态,虔诚得让我忍不住想祈祷。多么严 肃的神情啊!现在该给他拍张照片,他整个儿象是孩子。是因为象他们一样喝奶,您才得以保持象他们一样油光滑亮的肤色*?啊!多年轻!啊!多美的皮肤!您永远 不会老。您真有福气,从来用不着动手去指使人家,因为您的两只眼睛就善于强加自己的意志。瞧他又生起气来了。他站起来了,笔直笔直的,明摆着的嘛。"
  弗朗索瓦丝一点也不喜欢这两个女人来跟我这样瞎聊,她管她俩叫女骗子。经理总是委派手下的店员监视店内发生的一切,他甚至严肃地向我指出,跟女使者闲 谈,有损客人体面。可是,我觉得这两位"女骗子"比旅馆里所有的女客人都高一等,所以对经理只是嗤之以鼻,心想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明白不了。就这样,两 姊妹经常来我处。"瞧,玛丽,他的线条多么清秀。啊,尽善至美的肖像细密画,比橱窗里见到的最珍贵的画还更美,因他会动,会说,听他说话,几天几夜都听不 够。"
  竟有一位外国太太能把她俩带走,真是奇迹。她俩既不知道历史也不了解地理,凭着自信心,对英国人,德国人,俄国人,意大利人,总之对一切外国"虫"全 都厌恶,喜欢的只是法国人,当然也有例外。她们的面孔完全保持着家乡河流中粘土的湿润,富有可塑性*,每当人们谈及旅馆里的某位外国人,塞莱斯特和玛丽便模 仿外国人的腔调,面孔、嘴巴和眼睛骤然一变,活脱脱一副外国人的嘴脸,一副副舞台面具相继出现,令人赞叹不已,真恨不能收藏起来。塞莱斯特甚至还假装重复 经理或我哪位好友的谈话,但复述中掺入不少凭空捏造的话,极尽嘲弄之能事,将布洛克或首席院长的种种缺陷描绘一番,讲得煞有介事。她看似在汇报她乐于承担 的某件普通差使的情况,可描绘出的却是一副难以摹描的画像。她俩从不读书看报。可是有一天,她们在我床头发现了一部书。这是圣莱热。圣莱热的一部诗集,诗 歌美妙,但较玄奥难懂。塞莱斯特读了几页,对我说道:"您肯定这是诗,而不更象是谜语吗?"对一个在孩童时代只读过《世间的丁香全已枯死》这一首诗的人来 说,显然如此。其中缺少过渡。我觉得她们这种什么也不学的倔强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归咎于她们家乡的愚昧。不过,她们不乏诗人的才华,且比较谦逊,而诗人们却 往往没有自知之明。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塞莱斯特有时妙语惊人,我一时又没记清,请她再说一遍,她却断然肯定她自己也忘了。她们存心永不读书,自然也绝无 成书之美。
  弗朗索瓦丝听说这两个如此普通的姐妹竟有两个不凡的兄弟,一个娶了图尔大主教的侄女,另一个与罗德兹主教的亲戚结了婚,心里相当激动。可对经理来说, 这引不起他任何兴趣。塞莱斯特常常抱怨丈夫不理解她,可我倒感到纳闷,她丈夫竟能容忍她。有时,她发起火来,浑身发抖,碰到什么砸什么,让人好不厌恶。人 们都说人体的血液是咸的液体,而这种流体只不过是原始海生元素的内核残余。我也认为,塞莱斯特不仅在动怒的时刻,而且在郁郁寡欢的时刻,都保留了她故乡溪 流的节奏。当她精疲力竭之时,表现出的也是河流干涸的状态,浑身真的没有一丝生机。每到这时,什么都无法让她恢复生机。可突然,在她那颀长、轻盈、优美的 躯体内,循环运动又开始了。河水在她白皙、透明而又略显蓝色*的肌肤中流淌。她迎着阳光微笑,全身愈来愈蓝。此时,她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蓝天塞莱斯特①。
  ①塞莱斯特原文为"Celeste",意为"天上的,天堂的"
  布洛克的家人尽管从不怀疑叔父决不在家用午餐的原因,打一开始便认定这不过是一位单身老翁的怪癖,或许是因为与哪位女戏子有私情,他不得不这么做,但 是,对巴尔贝克旅店的经理来说,有关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一切均为"禁忌",不得非议。正因为如此,经理甚至都没有把那位侄女的事跟她叔父提一下,他自己 思虑再三也没敢责备她,只是关照她处事要小心谨慎才是。那位年轻姑娘及其女友开始几天以为会被大旅店的娱乐场逐出门外,可后来见一切均得到妥善解决,好不 开心,遂向把她俩撇在一边的家长们炫耀,显示她们决不会受到任何制裁,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毫无疑问,她们还不至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事情,引起众人 愤慨。可是,她们无意中又故态复萌。一天夜晚,我与阿尔贝蒂娜及我们遇见的布洛克一起走出灯光灭了大半的娱乐场,正好碰到她俩搂着腰走过来,她们俩不停地 搂呀,亲呀,等走到我们身边时,又是格格怪叫,又是哈哈浪笑,声音下流。布洛克垂下眼睛,以免流露出已经认出妹妹的神态,可我一想到这种不堪入耳的特殊语 言有可能是冲着阿尔贝蒂娜的,心里痛苦极了。

  另一件意外的小事更引起了我对戈摩尔那一边的忧虑。我在海滩上发现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身段苗条,肤色*白皙,双眼炯炯有神,从中心点向四周发出极 为对称的光芒,面对她的目光,不禁令人想起星座。我暗自思忖,她比阿尔贝蒂娜漂亮得多,为她而放弃阿尔贝蒂娜,该是比较明智的做法。不过,这位漂亮的年轻 女子,脸上经过荒婬*无耻生活的无形削刮,留下了屡屡接受庸俗满足的印记,以致她的眼睛虽然比脸面的其他部位多几分庄重,但闪烁的恐怕只是贪婪的欲火。而恰 恰就在第二天,我们在娱乐场,离我们很远处,站着这位年轻女郎,我发现她目光似火,一时交叉,一时旋转,不停地投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那架势,仿佛她在借 用一架信号机,向阿尔贝蒂娜发出信号。我忍受着痛苦,唯恐女友发现他人对她的如此关注,担心这不停闪烁的束束目光是约定的暗号,表示次日幽会。谁知道?也 许这已不是第一次幽会。这位目光四射的年轻女郎有可能在哪年已经光顾过巴尔贝克。莫非阿尔贝蒂娜已经屈从于这位女人或她的哪位女友的欲|望,她才胆敢向阿尔 贝蒂娜频频发出信号。由此看来,这信号不仅仅要求现在搞点名堂,而且还要重温旧时美梦,温故而尝新吧。
  若情况如此,那么此次约会恐怕就不是首次了,而是过去岁月中|共同消受的聚会的继续。确实,那目光分明不是在探询:"你乐意吗?"年轻女郎一瞥见阿尔贝 蒂娜,立即整个儿转过头来。向她射出忆旧的目光,叭恐我女友回想不起来,阿尔贝蒂娜看得一清二楚,可表情漠然,无动于衷,直到对方象一位男子,发现昔日的 情妇另有新欢,是跟新情人在一起时,便相机行事,不再看她一眼,不再对她有丝毫的理会,仿佛她不曾存在过。
  几天后,我获得了证据,证明那位年轻女郎确有特殊癖好,而且她很可能早已与阿尔贝蒂娜结识。在娱乐场的大厅里,当两位姑娘渴望得到对方时,往往出现闪 烁的奇观,一条长长的似磷光的光线由一个人射向另一个人。这里附带说几句,尽管这种物质化的光芒如何难以估量,但居民四散的戈摩尔城正是通过这些光束,通 过映红整个一片太空的天体信号,试图在每一座城镇,每一个乡村,召回离散的成员,重建《圣经》中记载的城市,而与此同时,处处都有人在坚持不懈地做同样的 努力,哪怕通过思乡的游子,虚伪的小人,有时甚至通过索多姆勇敢的流亡者,在断断续续地重建家园。
  一次,我碰见了那位陌生女郎,阿尔贝蒂娜假装没有认出她来,当时,布洛克妹妹凑巧经过那儿。妙龄女郎的目光顿时若灿烂星光,可看得出,她并不认识这位 犹太小姐。她俩是首次相遇,但她却欲|望顿起,毫不躲闪,当然也不象对阿尔贝蒂娜那样死心塌地。她本来多么希望得到阿尔贝蒂娜的友情,万万没有想到阿尔贝蒂 娜对她冷若冰霜,使她好不惊诧,就好似一位常来巴黎而不在巴黎寓居的外国人,当他光临巴黎准备再度数个星期,到他常去消受美妙夜晚的小剧院时,惊愕地发现 小剧院已不复存在,原地修建了一家银行。
  布洛克的表妹来到一张餐桌前坐下,读起画报来。不一会,妙龄女郎漫不经心似的坐到了她的身旁。可在桌底,人们也许很快就能目睹到她们双脚纠缠在一起的 场面,紧接着,就可看到她们的双腿与双手紧紧地贴在一起,难解难分。话匣子打开了,交谈开始了,可那位少妇的幼稚的夫君四处在找她,没料到发现她正在与一 位他素昧平生的少女策划晚间行动,不禁大吃一惊。妻子向夫君介绍了布洛克的表妹,说她是孩童时代的女友,可作介绍时,名字说得含混不清,因她忘了问女友的 芳名。然而,丈夫在场,反倒促进了她俩的亲密关系,她们彼此以"你"相称,说两人是小时在修道院结识的。事后,她们谈起这件事时,忍俊不禁,对那位受骗的 丈夫也是大加耻笑,那开心的劲儿又引发了一次相互亲热的良机。
  至于阿尔贝蒂娜,我不能说她在娱乐场或在海滩的某个地方与哪位年轻姑娘有什么过分放肆的举动。我甚至觉得她举止行为过分冷漠,过分谨小慎微,显得不仅 仅是一种良好的教养,而象是狡猾的伎俩,目的在于消除他人疑心。比如对某某少女,她会冷漠、敷衍而又不失分寸地扯大嗓门回答道:"对,我五点钟左右去打网 球,明晨八点左右去洗海浴。"说罢,她会立即离少女而去--可她脸色*非同寻常,故意声东击西,看样子象是约会,或者不如说低声约定之后,故意大声说上这么 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以"遮人耳目"。然而过不了多久,我便发现她骑上自行车,飞速行驶,令我顿生疑团,猜想她准是去与那位刚才几乎没有怎么答理的姑娘幽 会。
  有时,当哪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在海滩边下车,阿尔贝蒂娜最多也不过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她往往紧接着作一番解释:"我在看浴场上方新插上的旗帜。他们该多破费一点。另一面旗已经够寒酸了。可我觉得这一面更失体面。"
  一次,阿尔贝蒂娜打破界限,一改那副冷冰冰的神态,弄得我倍感悲伤。她心里清楚,我之所以烦恼不安,是因为她要去会她姨母的一位女友,此人"行为不 端",时不时上邦当夫人家小住两三天。阿尔贝蒂娜很客气,曾向我保证再也不与她打招呼。可当这位女人来安加维尔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噢,您知道她上这 儿来了。是别人告诉您的?"仿佛是想向我表白她没有偷偷摸摸去见过她。有一天,她又跟我提起这件事,说罢补充道:"对,我在海滩上遇见了她,我经过时与她 几乎擦肩而过,故意撞了她一下。"当阿尔贝蒂娜跟我说这些时,我脑中想起了邦当夫人的一句话,在这之前我从未曾想过,当时,邦当夫人当着斯万夫人的面,向 我数落她外甥女阿尔贝蒂娜如何如何无礼,仿佛在赞颂一种优良品质似的,还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如何溪落我不知其姓名的官员的妻子,耻笑她父亲当过厨房小学 徒。但是,我们心爱的女子的某一句话不可能永久地保持其纯洁无瑕的状态;它会渐渐变质,腐烂。一两个夜晚之后,我脑中又浮现出阿尔贝蒂娜的那句话,这次, 在我看来,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不再是我当初认为其中所表现出的不良教养,对此,阿尔贝蒂娜反而常引以为骄傲--这只能令我付之一笑--而是别的因素,甚 或阿尔贝蒂娜压根儿就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夫人的器官,或不怀好意,想提醒对方注意先前也许欣然接受过的某种主张,这才飞快地与那位夫人擦 肩而过,也正因为是当众所为,阿尔贝蒂娜心想我或许已经有所耳闻,所以想抢先作个说明,以免引起不良的解释。
  尽管如此,我的妒心将很快平息,那是阿尔贝蒂娜可能爱着的那些女人激起的嫉妒之心。
  我和阿尔贝蒂娜来到了地方经营的巴尔贝克小火车站。因天气恶劣,我们由旅馆的公共马车送至车站。离我们不远处,站着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他的一只眼睛 又青又肿。近来,他瞒着"阿塔莉"合唱队的那位小子,偷偷与附近农庄的一个小伙子往来,这家农庄相当兴旺,叫做"樱桃树之家"。小伙子红红的脸膛,形容粗 鲁,脑袋活象一只大番茄。他的孪生弟弟也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番茄脑袋。这对双胞胎长相酷似,难分你我,仿佛大自然一时实现了工业化,生产出了一样规格的产 品,这对旁观者来说,确实不乏美妙之处。不幸的是,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观点迥然不同,认为他俩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号专爱与太太们厮混婬*乐,达到了疯 狂的地步;而番茄一号则并不讨厌接受某些先生的情趣,尽管有失尊严。然而,每当贝尔纳先生回想起与番茄一号共度的美好时光,由于条件反射,心头便直痒痒 的,忍不住又去"樱桃树之家",但是这位犹太老人眼睛近视(不过并不因为近视就必然将两兄弟搞混),无意中竟扮演起安菲特律翁的角色*,面对孪生弟弟,问 道:"今晚相会好吗?"他总免不了狠狠地挨上"一顿揍"。甚至在当天同桌用餐时,又重演了他挨揍的场面,怪,他对番茄兄弟,甚至对可食用的番茄产生了极度 的反感,以致每当他在大旅店听到身边有客人要番茄时,便小声对他说:"先生,我与您素昧平生,请原谅我冒昧与您说话。我刚才听到您点了番茄,今天番茄可全 都是烂的。我告诉您,这是为了您好,反正与我无关,我从不吃番茄,"陌生客人激动地向身边这位仁慈、无私的先生道谢,喊来跑堂,装模作样,象是改变了主 意:"不,说定了,不要番茄。"埃梅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暗自发笑,心想:"好一个老奸巨猾的贝尔纳先生,竟然使点子让人把订的菜换了。"贝尔纳先生在等着 晚点的火车,由于眼睛被打得又青又肿,他故意避开,没有向阿尔贝蒂娜和我道安。我们俩正求之不得,避免跟他搭腔。然而,正当我们不可避免要打个招呼时,一 辆自行车向我们飞冲而来。电梯司机跳下车子,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我们刚刚离开旅馆不久,维尔迪兰夫人来了电话,邀我两天后去吃晚饭;其中的原因,下面自 可看到。电梯司机一五一十,将来电话的细枝末节全都如实说了一遍,然后离开了我们,那劲头就象某些民主"雇员",装出一副样子,仿佛与资产者保持着相互独 立的关系,但其实,他们中间建立了服从与被服从的原则,只听得电梯司机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上司的关系,我得赶紧回去。"意思是说,若他迟迟不归,门房和 车夫会不满意的。
  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全都外出了,需要一段时间。我想让阿尔贝蒂娜开开心。即使可以假设,她会为独自与我在巴尔贝克共同度过每日下午的时光感到些许幸 福,可我心里清楚,幸福是决不会任人全部占取的,而且阿尔贝蒂娜尚处于不谙世事的年龄(有的人永远跨越不了这个年龄),尚未领悟到,幸福难以十全十美,其 原因并不取决于施予幸福的一方,而在于感受幸福的一方,因此,她有可能会令我产生新的欲念,再次探寻她失望的原因所在。相比较而言,我更乐意她把失望归咎 于环境,归咎于经过我精心安排的环境,因为这种环境不容我们俩轻易单独相会,同时又妨碍她独自去娱乐场,去海堤。就说这天,我要去东锡埃尔见圣卢,请她陪 我同行。可是,我却又劝她去作画,以前,她曾学过绘画,我出于同样的目的,不要让她闲着了。一忙起来,她就不会考虑她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我也很乐意 经常携她去维尔迪兰或康布尔梅家吃晚饭,这两家人也许也乐意接待我举荐的女友,可我每次领她去之前,都必须首先有把握普特布斯夫人肯定还未光临拉斯普利 埃。我并非足不出户就可将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我事先获悉两天后阿尔贝蒂娜得陪姨母去郊外,于是抓紧机会给维尔迪兰夫人发了地封快信,问她能否在周三接 待我。若普特布斯夫人在那儿,我将想方设法见一见她的侍女,弄清楚她是否有来巴尔贝克的危险,如果确有这种可能,就要弄清是什么时间,以便到那一天把阿尔 贝蒂娜支得远远的。地方经营的小铁道建了回转线,当初与外祖母乘坐时,回转线还没有影子,可如今,铁道一直通到了东锡埃尔-拉古比尔,那是一个大站,许多 重要的列车都从该站发车,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巴黎来的那列快车,我当初来看望圣卢以及回家乘的就是这趟车。可是,由于天老爷作怪,大旅店的公共马车把我 和阿尔贝蒂娜送到了"巴尔贝克-海滨"小火车站。
  小火车尚未到站,可已见它在行进途中释放的缕缕青烟清闲自在地悠悠飘忽,接着象一朵几乎静止的云彩,全凭自身的力量,慢腾腾地攀登克利克多悬崖的绿色* 陡坡。由青烟开道并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车终于缓缓地开过来了。乘车的旅客纷纷向旁边退去,给火车让道,可一个个不紧不慢,知道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温 厚,几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机强有力的控制,听从站长宽容的信号的指挥,就象一辆新手骑的自行车,不会冒险去撞人,人们想它在哪儿停,就会在那儿停。
  正是因为我去了快信,维尔迪兰家才打来了电话,此信去得正巧,因为星期三(两天后便是星期三)是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盛大晚宴的日子,无论在拉斯普利埃还 是在巴黎都是如此,可我对此却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的并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艺术之作。维尔迪兰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与此相 同的星期三,尽管如此,她还在自己的各个星期三之间输入细微的色*彩差异。"这个星期三不如上一个,"她常说,"可我相信下一个星期三将是我有生以来办得最 为精彩的一个。"有时,她也承认:"这个星期三自愧不如以往的。不过,下个星期三我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在巴黎居住季节的最后几个星期,女主人行将出发去 乡村度假之前,动不动就宣布星期三要停办了。这成了她刺激忠实信徒们的良机:"只剩下三个星期三了,只剩下两个星期三了。"她宣布道,那语调好比宣布世界 末日就要来临。"您千万不要放弃下一个收场的星期三。"但是,收场是假,因为她又往往通告大家:"现在,再也没有正式的星期三了,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个。 不过,星期三我还在这儿。我们大家一起欢度星期三;谁知道呢?知己之间小聚的星期三,也许是最愉快的。"在拉斯普利埃,星期三必然受到种种限制,由于有朋 友路过,就得邀请他在这个或那个晚上来作客,所以几乎天天都过星期三。"我记不太清被邀的客人的姓名,可我知道有卡芒贝尔侯爵夫人。"电梯司机对我说。我 们有关康布尔梅的解释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彻底取代卡芒贝尔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记忆中的位置,每当他因回忆那个难记的姓氏感到为难时,卡芒贝尔一词那通 俗而又意味深长的音节便前来搭救年轻的店员,并立即受到他的喜爱,被他重新采纳使用,而这并非由于他生性*懒惰,就象成了老习惯,难以根除,而是因为这几个 音节满足了逻辑和简明的要求。

  我们加快步子,想占个空包厢,以便整个旅途中我可以亲搂阿尔贝蒂娜。可我们未能如愿以偿,无奈进了一间分隔的小车厢,里面已经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 大又丑又老,一副男子相,可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正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尽管她俗不可耐,可一举一动,处处显得自命不凡,我揣摩着她有可能属于哪 个社会阶层,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结论,这女人十有八九是哪家大妓院的老板娘,是个外出为妓女拉客的鸨母。她的形容举止在高声地宣布这一点。我在此之前竟 然还不知这些太太还读《两个世界评论》呢。阿尔贝蒂娜讪笑着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动几下。那位太太神气活现,可我心里却一直挂念着第二天的事,我将 应邀去小火车的终点站,到闻名遐迩的维尔迪兰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站,罗贝尔·德·圣卢等着我,要是再走远一点,我还可以到费代纳小住数日,定会给德· 康布尔梅夫人带去莫大的欢乐,一想到这些,我的双眼禁不住闪烁起讥讽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自视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为,凭她那身考究的服饰,帽上饰着羽毛, 以及那本《两个世界评论》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举足轻重。我希望这位太太在车上呆的时间不要超过尼西姆·贝尔纳,起码在图丹维尔下车。但事与愿违。列 车在埃格勒维尔停下,但她还坐着不动。列车过了蒙特马丁海滨站,巴维尔-拉班加尔站,又过了安加维尔站,她仍然坐着,当车子离开了东锡埃尔前一站圣费里舒 时,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开始跟阿尔贝蒂娜又搂又抱。在东锡埃尔,圣卢已在车站恭候。"没有比见您一面更难了。"他对我说,因他住在婶母家,我的电报刚刚 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时间,所以只能给我一个小时。不幸的是,这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原因是一下火车,阿尔贝蒂娜就只注意圣卢。她不跟我交谈, 若我找她说话,她勉强作答,当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开。相反,她对罗贝尔总是笑眯眯,煞是诱人,跟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还与他带来身边的小狗玩耍,逗弄 时,还故意触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第一次让我亲搂时,我曾会心一笑,感激我这位素昧平生的诱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变化,极大地简化了我的 任务。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怀恐惧。罗贝尔兴许意识到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并非无足轻重,因为尽管她极力挑逗,他并不理会,弄得阿尔贝蒂娜对我满肚子不高 兴。再说,他跟我交谈时,仿佛身边就我一人似的,当阿尔贝蒂娜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便又赢得了她的敬重,罗贝尔问我是否想设法会一会还留在东锡埃尔的那 些朋友,我在东锡埃尔逗留那段时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帮朋友一起吃晚饭。可是,由于他表现出一副连他本人也经常谴责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 态,似乎在发问:"如果你现在都不乐意再见他们一面,当初又何必一味取悦于他们呢?"我谢绝了他的建议,一来因为我不愿冒险离开阿尔贝蒂娜,二来我与他们 已经断绝往来。摆脱了他们,亦即超脱了自我。我们都热切希冀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在这一生活中,我们能和尘世中的自我保持不变。可是,我们没有考虑到,即使 并不期待另一种生活,但在尘世生活中,我们要不了几年,也会背叛了我们过去的自我,背叛了我们试图永远保持不变的形象。即使我们并不以为,与生命过程中发 生的种种变化相比较而言,死亡更能使我们改变,但是,假如我们在另一种生活中与我们过去的"我"不期而遇,我们也许会对过去的自我不屑一顾,扭开头去,就 象对待过去有过交往但久未见面的人--比如就象圣卢的那些朋友,过去每晚在"锦鸡"饭店与他们聚会,曾给我多少欢悦,可如今要与他们交谈,对我来说实在腻 烦、难受。从这方面看,正因为我宁可不去那儿重新获得曾给我欢乐的一切,所以去东锡埃尔漫游一番,在我看来,倒象是有将进天堂的预兆。人人都十分梦想天 堂,抑或梦想众多的、相继出现的天堂,但是,这些天堂,早在人们去世之前就一一失去,在这样的天堂里,谁都会有失落的感觉。
  圣卢把我们留在车站。"你可能还要等个把小时。"他对我说,"要是你在此等候,一会兴许能见到我舅舅夏吕斯,他要换车去巴黎,那趟车比你的早十分钟。 我已与他道过别,因为不等他的车到,我就得赶回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你来了呢,当时我还没有收到你的电报。"圣卢刚离开我们,我便埋怨起阿尔贝蒂娜 来,可她回答我说,她之所以对我冷冰冰的,是担心刚才停车时,万一圣卢看见我倚在她身上,胳膊搂着她的腰,会产生什么想法,她这样做,正是想消除圣卢的想 法。圣卢确实看到了我搂腰的模样(我没有发现这一点,不然我在阿尔贝蒂娜身边会放规矩些),方才还慢条斯理地对我附耳说道:"你跟我提过的那些一本正经, 认为德·斯代马里亚小姐行为不端,不愿与她多来往的姑娘,就是这副样子?"在这之前,我从巴黎去东锡埃尔看他,两人谈及巴尔贝克时,我确实跟他说过对阿尔 贝蒂娜无从下手,她简直就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我说得也很诚恳。可天长日久,我自己终于醒悟到这是假的,既然如此,我反更希望罗贝尔能信以为真。而这只需要 我对他说一声,我爱着阿尔贝蒂娜。他这种人,为了免除朋友的痛苦,不惜牺牲自己的欢乐,总是把朋友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对,她很孩子气。可你对她真的 一无所知?"我忐忑不安地追问了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你们俩搂着腰,象两个恋人。"
  "您那种态度什么也没有消除。"等圣卢一离开我们,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说。"不错。"她回答我说,"我表现笨拙,让您伤心了,我心里比您还难过。以后看 吧,我决不对您这样了。请宽恕我吧。"她黯然神伤地向我递过手来,对我说。这时,从我们在座的候车室的深处,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慢悠悠地走过来,身后不 远的地方跟着一个雇员,拎着他的旅行箱。
  在巴黎,我只在晚会上与他相遇,他总是身着黑色*服袭,腰身裹得索紧的,一动不动,加之他老是神气活现地昂首挺胸,热情漾溢地取悦他人,滔滔不绝地神吹 海聊,整个躯体通常保持着垂直的架势,这次见面,我真想象不到他竟苍老得成了这副样子。此刻,他身着一件浅色*旅行外套,显得比过去臃肿,走起路来东摇西 摆,晃动着便便大腹和近乎成为象征的臀部,只见他两片嘴皮涂唇膏,鼻尖冷霜凝香粉,描画的胡子乌黑发亮,与斑白的头发适成鲜明对比,一切都想打扮得年轻活 泼,光彩夺目,但天日无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统统都走了样。
  由于他正要上车的缘故,我跟他只聊了简短的几句,我边聊边看着阿尔贝蒂娜坐的车厢,向她示意我马上过去。当我向德·夏吕斯先生扭去脑袋,他开口请我帮 个忙,去喊一喊铁道另一侧的一位军人(那人是他的一位亲戚,似乎夏吕斯先生要乘的正是我们这趟车,不过是朝相反的地方,即朝远离巴尔贝克的方向而去。)" 他是团军乐队的。"德·夏吕斯先生向我解释道,"您有福气,相当年轻,我老了,过铁道不方便,您可以帮个忙,免得我受这份罪……"我权当作义务,向他指点 的那位军人走去,果然发现他领章上绣着竖琴标志,真是位军乐队员。可是,正当我要转达口信时,我认出了那人原来是莫雷尔,此人是我叔父的随身男仆之子,多 少往事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他的出现令我好不惊诧,可以说给我带来了欢乐!我一下把德·夏吕斯先生托办的事丢到了脑后。
  "怎么,您在东锡埃尔?""对,我被征入了军乐队,在炮兵部队服役。"可回话时,他口气生硬而又傲慢。他变得十分"装腔作势",显然,我的出现令他想 起了他父亲的职业,不会给他带来愉快的。突然,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朝我们飞奔而来。我迟迟没有返回,肯定让他等急了。"我今晚想听点音乐,"他劈头对莫 雷尔说,"我为晚会出价五百法郎,若您在乐队有朋友,这恐怕对他有点实惠吧。"尽管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的放肆早有了解,可他对他年轻的朋友竟然连声好都不 问候,我感到惊愕。再说,男爵也没有给我细心琢磨的时间。他深情地向我递过手来,说道:"再见,我亲爱的。"仿佛向我示意,让我赶紧走开。确实,我把亲爱 的阿尔贝蒂娜孤单一人搁在那儿,时间也太长了。"您瞧,"我回到车厢对阿尔贝蒂娜说,"海浴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世界这个舞台拥有的布景不如演员 多,而演员又不如'情节'多。""您跟我说这些,为的是哪门子事?""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请我给他喊一声他的一个朋友,可我恰正在车站的月台上认出了 那人原来是我的一位家人。"我边说边琢磨着男爵何以觉察出社会地位的悬殊,而我对此连想都未想过。开始,我思忖肯定是受絮比安的影响吧,诸位还记得,絮比 安的女儿似乎热恋上了小提琴手。然而,令我惊诧莫名的是,男爵在就要乘车去巴黎的最后五分钟,竟然提出要听音乐。当我记忆中浮现出絮比安女儿的形象,我开 始觉得,倘若善于摸到真正的罗曼史的底细,那么"久别重逢,认出对方",反而会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就在这时,我脑中蓦然一亮,醒悟到自己太幼稚可笑 了。德·夏吕斯先生根本就不认识莫雷尔,莫雷尔与他也素不相识,只是德·夏吕斯先生为一位军人所诱惑,虽然军人佩戴着竖琴标志,但也令他畏惧,激动之中, 于是求我将军人给他引来,可万万想不到我竟认识此人。虽然他们两人在这之前毫无瓜葛,但不管怎样,那提供的五百法郎也许对莫雷尔来说能填补这方面的空白, 我见他俩还在继续交谈,可他们没想到就站在我们的车旁。我回想起德·夏吕斯先生朝莫雷尔和我快步奔来的架势,突然发现这与他的某些亲戚在街头沾花惹草的举 止何等相似。只不过瞄准的目标性*别不同。人到一定年纪之后,即使身上完成了不同阶段的变化,但人的个性*愈强,家族的特征就愈突出。殊不知大自然在和谐地编 织自己的锦绣图景的同时,凭藉它所截获的丰富多样的图案,打破了创造的单调。再说,从人们普遍接受的观点看,德·夏吕斯先生打量小提琴手的傲慢姿态是相对 的。也许上流社会中四分之三的人都能识别此种自负的神态,并表现出顺从的意思,但几年后遣人监视德·夏吕斯先生的那位警察局长则不以为然。
  "开往巴黎的车已经报了,先生。"拎行李的雇员提醒道。
  "我不乘这趟车了,把这些东西全存到行李寄存处去吧,该死的!"德·夏吕斯先生嚷道,边把二十法郎递给了雇员,雇员为他突然变卦感到奇怪,又被那份小 费给迷住了。如此慷慨的施予立即招来了一位卖花女郎。"请买石竹花吧,瞧,这朵美丽的玫瑰,我的好先生,它会助您交上好运的。"德·夏吕斯先生好不耐烦, 给了她四十个苏,卖花女郎报以祝福,并再次送上花。"天哪,她让我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德·夏吕斯先生象个神经质的人,用讥讽中含着哀汉的口吻对莫雷尔说 道,觉得求助于他,倒有几分温馨的感觉。"我们要谈的事就已经够复杂的了。"也许那位铁路雇员还没有走运,德·夏吕斯先生不愿让很多人闻见底细,或者把这 番附带的话可以容他不失既含蓄又傲慢的神态,免得过分露骨地提出相会的请求。军乐队员毫不客气地朝卖花女郎转过身去,显得态度果断,不可抗拒,朝她抬起手 掌,将她推开,向她表示他们不愿要她的花,让她尽快滚开。德·夏吕斯先生出神地目睹了这只纤美的手所完成的威严而又充满阳刚之气的动作,也许对这只手来 说,这动作还太笨重,太粗暴,但它带着早熟的坚毅和灵巧,给这位嘴上还无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轻的大卫的威风,堪与歌利亚①交锋。男爵在赞叹中无意伴着一丝微 笑,我们感到好象在一位孩童的脸上发现了与其年龄很不相配的严肃神情。"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我多么喜欢由他作为旅伴,帮我做事!他该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多 么便利!"德·夏吕斯先生暗自说道。①《圣经》人物,身材高大,作战时所向无敌,后被大卫所杀。
  开往巴黎的车子(男爵未乘)离站了。我和阿尔贝蒂娜进了我们那趟列车,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后来到底忙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们永远不要再斗气 了,我再次请求您宽恕。"阿尔贝蒂娜影射圣卢那段插曲时又对我说。"我们俩什么时候都该亲亲热热。"她满怀深情地对我说道,"至于您朋友圣卢,如果您认为 他会引起我什么兴趣,那您错了。他身上唯有一点惹我高兴,那就是他显得那么爱您。""那是个好小伙子。"我尽量避免凭自己想象说罗贝尔身上具备多少优良品 质,可要是换了别人,面对的不是阿尔贝蒂娜,我准免不了会出于友情,对他大加赞美:"那是个完美无瑕的人,直率,忠诚,正直,对他呀,什么都可以信任。" 我说这番话时,妒心奋起阻挠,所以,只限于谈些圣卢的实际情况,再说,我讲的确也是实情。想当初我还没有认识罗贝尔时,曾想象他如何与众不同,如何傲慢不 逊,心想:"大家都认为他好,那是因为他是位大老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跟我谈起他的情况时,用的正是我刚才讲的那番话。后来,我在旅馆前看见了他, 他当时正准备驾车离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感叹了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我猜想他婶祖母说的纯粹是上流社会的客套话,目的在于奉承我。可事后,我 想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想到了自己的读书爱好,我意识到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因为她知道圣卢喜爱的正是这一点,就象遇到有人想撰写自己的祖辈《箴言录》的作 者拉罗什富科的历史,希望去请教罗贝尔时,我也会真心诚意地说上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这是因为我认识他也有个过程,不过,我初次与他见面时,真不相 信一个与我的颇为相似的精神世界,竟会拥有如此风雅、做作的外表。我仅凭他的外表,便判定他属于另一类人。可是现在,也许多少由于圣卢出于对我的善良,待 阿尔贝蒂娜冷冰冰的缘故,反倒由阿尔贝蒂娜道出了我以前的想法:"哼!他会忠心耿耿到这个程度!我发现只要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人们总会把他们说得十全十 美。"然而,这些年来,我一次也未曾想过圣卢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他渐渐剥去了威望所构成的外表,向我展现了他内心世界的美德,审视人的角度常会变化,这在 普通的社会关系与友好交往之间引起的差别就已经比较明显,在爱情之中就更为惊人了。在爱情中,欲|望将细微的冷淡的表示置于极大的比例尺上,扩大得显著至 极,以致即使阿尔贝蒂娜不象圣卢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漠,我开始时也几乎觉得自己为她所蔑视,想象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可思议的薄情女郎,当埃尔斯蒂尔怀着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感叹圣卢时的同样情感,对我说那一帮女子"是些好姑娘"时,我觉得他这样评价只是出于宽容,人们普遍把宽容当作美,视作某种风雅。然 而,当我听到阿尔贝蒂娜说:"不管忠诚不忠诚,我反正希望再也别见到他的面,因为他造成了我们俩之间的不和。我们俩再也不该生气。这不好。"我不是也情不 自禁地对她作出同样的评价吗?既然她似乎渴望着圣卢,那么我感到自己过去以为她爱着女人的想法一时几乎消除了,因为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是不可调和的。阿尔贝 蒂娜身着胶布雨衣,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在雨天里不知疲倦地游荡,而那身雨衣此时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富有弹性*,看去灰不溜秋的,似乎不是在保护她的衣着免 受雨淋,而被雨淋之后,那雨服好象紧粘着我的女朋友的躯体,仿佛要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体形的印模,面对这身雨服,见它令人嫉妒地紧紧贴着一个渴望已久的怀 抱,我猛地将它扒了下来,一把将阿尔贝蒂娜朝我拉了过来,用双手捧着她的脑袋说道:

  可你,麻木不仁的旅人,难道不愿
  把额头倚在我的肩上做份甜梦?
  同时,我让她细细观看窗外那辽阔的牧场,牧场水汪汪一片,静悄悄的,在夜色*渐浓的黄昏中一直伸向天际,与远处高低起伏的黛色*山峦连成一体。
  两天后,是非同寻常的星期三,我刚从巴尔贝克乘坐了小火车,去拉斯普利埃去吃晚餐,我在车上盘算着千万不要在格朗古尔-圣瓦斯特错过与戈达尔见面的机 会,维尔迪兰夫人在这之前曾又来电话,告诉我可在那儿与他见面。他该从格朗古尔-圣瓦斯特登上我这趟牢,指点我该在哪一站下车,去乘坐从拉斯普利埃派出接 站的马车。格朗古尔是东锡埃尔过后的第一站,由于停靠时间很短,我没有到站就提前立在车门口,多么担心看不见戈达尔或他发现不了我。担心纯粹多余!我确实 未曾想到小圈子根据同一的类型,把所有"常客"塑造到何等相象的程度;他们都身著气派的晚礼服,在月台等车时,只要凭着他们的某种神态和目光,很快就可认 出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带着某种自信、风雅和随意的神态,那目光穿过平民百姓的拥挤人群,犹如越过一片旷野,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但却密切窥视着某个在前一 站上车的常客的到来,为即将开始畅谈而闪闪发亮。一起聚餐的习惯在小团体成员的身上打下了这一选择的标记,唯在他们人数众多,济济一堂时,这一标记在他们 身上才不怎么突出,他们在旅人的群体中--布里肖称之为"群畜"--只不过组成了一个较为明亮的光点,在这些旅人-阴-沉沉的脸上,看不出与维尔迪兰家发生过 任何关系的表示,也见不着想去拉斯普利埃参加晚宴的意思。再说,若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那些信徒们的大名,这些平平庸庸的旅客也许比我还更不感兴趣。据我的 耳闻,早在我降生之前,那时代已经相当遥远,也较难以确定,我不禁夸大事实,说那个年代已经十分久远,反正,早在那个时期,那些忠实信徒们中间就已经有数 位常去城里聚餐了,如今,他们一如既往,还继续参加聚餐,令我见了好不惊诧。这些人不仅生命还在继续,而且始终体魄强健,但又有多少友人精力耗尽,在此 处,彼处相继去世,为我亲眼所见,这两者之间适成鲜明的对比,给我造成了一种感觉,当我们在报纸的《最新消息栏》读到的正是我们最料想不到的新闻时,感受 到的正是这种感觉,比如某人突然夭折,我们甚觉意外,因其致死的原因我们始终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就象死亡给人们的打击并非是均衡的,而象一排刀片,悲剧 性*地向前推进,其中一片较为凸出,夺走了某个生命,而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其他生命却幸免于难,还能长时间安然无恙。而且,我们在后面还将看到,死神四处游 荡,来无影去无踪,形形色*色*的死恰正是报上的讣告具有特殊的意外效果的原因所在。我继而发现,真正的天赋有可能与交谈中最可恶的庸俗气味相并存,但随着时 间的推移,它们会渐渐露出峥嵘,令人敬服,不仅如此,连一些平庸之辈也会占据崇高地位,在我们儿时的想象中,如此崇高的地位只属于少数几位声名显赫的长 者,想不到多少年过后,当这些长者的弟子成为师爷,象他们当年受到的那样,令人敬畏时,他们也会成为显赫的名人。但是,即使这些忠实信徒的大名不为"群 畜"所知,他们的外表也可向平民百姓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哪怕在列车上(他们每天各自要做的事情把他们偶然汇集在一起),需在下一站接一位独行的同伴,他们 全体乘坐的车厢也会远远地开花吐艳,有雕塑家茨基弯肘的标记,也有戈达尔《时代》杂志的装饰,如同一辆豪华轿车,在指定的车站接走姗姗来迟的朋友。唯一可 能错过这些福地标志的只有布里肖,因为他眼睛几乎半瞎。但是,准会有哪位常客自告奋勇,为这位瞎子担当起观察哨的职责,一旦发现他的草帽,绿伞和蓝眼镜, 就连忙轻轻地把他领向选定的车厢。因此迄此尚未有过先例,有哪位信徒在途中未能与其他信徒相会,要不准会引起他人极其严重的怀疑,怀疑那人是个矮小的畸形 人,或者压根儿就没有"乘火车"来。偶尔也会发生相反的情况:某位信徒下午要去较远的地方,因此在小圈子的人汇合之前,不得不独自走一段路程;但是,即使 他如此孤独,别无同类相伴,也往往少不了产生某种效应。他走向的未来使坐在对面座席上的旅客对他另眼相看,寻思"这恐怕是个人物",而且通常会在戈达尔或 雕塑家茨基的软帽四周发现一圈隐隐约约的光晕,因此,当下一站到达终点,一伙风雅之士在车门迎接这位信徒,簇拥着走向一辆已在恭候的马车,受到多维尔车站 的雇员低声问候时,或在下一个中转站,一群雅士涌进车厢时,对面座位上的旅客就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停靠的列车就要离站,恰在这时,由戈达尔跑步率领的一伙 人马朝我乘坐的车厢奔来,他刚从车窗发现了我的信号,由于好几位常客姗姗来迟,他们不得不快步奔跑。布里肖也在这批信徒之中,这些年来,不少人每次聚会必 到的劲头渐渐低落,但他却有增无减。由于他视力不断减弱,即使在巴黎,他也不得不逐渐减少晚间的工作。再说,他对新索邦学院没有多少好感,那儿,德国式的 追求科学准确性*的思想已经开始压倒人文主义。现在,他仅限于授课和考试委员会的工作;这样一来,他用于社交活动的时间就更充裕了,所谓社交,就是参加维尔 迪兰家的晚会或参加这位或那位信徒激动得浑身发颤,为维尔迪兰夫妇举办的晚会。确实,有过那么两次,爱情险些促成了研究工作难以办成的事:把布里肖拉出小 圈子。但是,维尔迪兰夫人"时刻防备不测风云",并为了她沙龙的利益养成了这种习惯,她精心筹划,最终从类似的悲剧和表演中获得了一种毫无利害关系的乐 趣,不失时机地挑唆他与危险人物发生纠葛,拿她的话说,这种危险人物善于"把一切整治得秩序井然","用烧红的烙铁往伤口里戳。"最危险人物中有一位普普 通通,是布里肖的洗衣女佣,对付这种人,维尔迪兰夫人就更得心应手了。她经常光顾教授居住的六楼,每当她俯允拾级登楼时,总是洋洋自得,满面红光,她不费 吹灰之力,便把那位无足轻重的女佣人撵出了门外。"到底怎么回事,象我这样的女性*来您府上是您的荣幸,可您却接待那种女人?"女护主责问布里肖。布里肖永 远忘不了维尔迪兰夫人对他的帮助。使他的垂暮之年免于落个卑贱的结局,为此对她日渐情深,而与这种旧情复萌形成反差的是,很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女护主对 一个顺从有余,肯定会对她俯首贴耳的忠心男子开始感到厌倦。不过布里肖与维尔迪兰家过从甚密,从而满面生辉,在索邦学院的所有同事中显得引人瞩目。他常给 同事们谈起晚宴的盛况,因为从未有人邀请他们参加过,所以他们一个个听得入迷,惊叹杂志中经常提到他的大名,赞叹某某作家或某某声名显赫的大画家为他写书 作画,为他专作的画像在画展中展出,对画家的才华,连文学院其他系科的教授也给予高度评价,可却无望引起他的注意,这位时髦哲学家的优雅穿著也令同事们赞 叹不已,开始,他们错把他的这种风雅视作衣冠不整,直到他们的这位同事后来善意点拨,对他们解释再三,说在一般造访中,高顶礼帽可随意放置在地上,可若参 加乡村晚宴,不管晚宴有多风雅,戴高顶礼帽也不适时宜,应换上一顶软帽,再配上无尾常礼服,那便大为增色*。当小班人马钻入车厢之后,开始那几秒钟,我甚至 都不能与戈达尔说话,因他透不过气来,这并非因为他快步奔跑以免错过火车的缘故,而主要是因为他惊叹自己竟如此恰巧地赶上火车。他从中感受到的不唯是成功 的喜悦,而几乎象是经历了一场欢乐的闹剧那般快活。"啊!棒极了!"一俟透过气来,他说道,"就差一点点!哟,这才叫正赶巧呢!"他一眨眼睛,添了一句, 这次眨眼睛并不是想询问用词是否准确,因为如今他已经自信有余,而是自鸣得意。最后,他终于能够开口,把我介绍给了小圈子的成员。见他们几乎全都一身被巴 黎人称叫无尾常礼服的装束,我感到生厌。我忘了维尔迪兰夫妇正开始畏畏缩缩地向社交界靠近,曾因德雷福斯事件放缓了速度,又得益于"新"音乐加速了步子, 而他们自己却矢口否认,看样子将继续否认,直至达到渐近的目的,就象那些军事目标,只有命中后,将军才会公布于众,以免万一错过目标,给人以吃败仗的惨 样。不过,就社交界这方面而言,已时刻准备向他们靠拢。目前在社交界看来,他们仍旧是那种虽无上流人士光顾,但却不引以为憾的人。维尔迪兰沙龙被公认为音 乐殿堂。据说,正是在此殿堂,凡德伊才获得了灵感与鼓励。然而,如果说凡德伊的奏鸣曲完全不为人理解,几乎鲜为人知的话,那他的大名则是响当当的,就象提 起当代最伟大的音乐家,拥有非凡的威望。巴黎市郊终于有了那么几个年轻人,意识到应象城里人那样富有教养,其中三位学过音乐,凡德伊的奏鸣曲在他们那儿享 有巨大声誉。他们回到家中,跟督促他们读书学习的聪慧的母亲谈起了凡德伊的奏鸣曲。出于对儿子学业的关心,母亲们全都参加了音乐会,音乐会上,她们怀着某 种敬意,看着坐在头等包厢观赏演奏的维尔迪兰夫人。迄此,维尔迪兰夫妇如此隐秘的社交生活唯在两件事上有所反映。其一,维尔迪兰夫人谈到加普拉罗拉公主时 说:"阿!这个人聪明,是个令人愉快的女人。我受不了的是蠢蛋,碰到让我讨厌的人,简直会烦得我发疯。"只要有点聪明的脑瓜,谁都可以从中有所领悟,猜想 出加普拉罗拉公主这个最上流社会的女人曾拜访过维尔迪兰夫人。斯万夫人的丈夫去世后,公主上门对斯万夫人表示慰问,当时还提到了维尔迪兰的名字,问斯万太 太是否认识。"您说什么?"奥黛特黯然神伤地问。"维尔迪兰。""啊!那我知道,"她伤心地继续说道,"我不认识,或者说我认识,但不熟悉,过去在朋友家 见过他们的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惹人喜欢。"加普拉罗拉公主一走,奥黛特恨不得当时说的全是实情。可是那脱口而出的谎言并非她暗耍心计的结果,而 是她内心恐惧与欲|望的反映。她否认的不是机灵人理应否认的东西,而是恨不得它不存在的东西,哪怕一个小时之后,对方就可得知那东西事实上是存在的。片刻 后,奥黛特恢复了镇静,甚至不问自答,以免显露出害怕他们的神态,说道:"维尔迪兰夫人,怎么了,我对她非常熟悉。"话中故意装出一种谦卑的口气,仿佛一 位贵夫人在说自己乘过有轨电车。"近来,人们对维尔迪兰夫妇议论很多。"德·苏夫雷夫人说道。奥黛特露出十足公爵夫人派头的鄙夷的笑脸,说道:"可不是 嘛,我确实觉得大家对他们议论很多。时不时总有些新人象这样踏入上流社会。"她压根儿没有想一想自己就是刚刚厕身其间的新人之一。"加普拉罗拉公主在那儿 用了晚餐。"德·苏夫雷夫人继续说道。"啊!"奥黛特的笑脸又拉开了几分,答道,"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这等事总是从加普拉罗拉公主开始,然后再轮到另一 位,比如莫莱伯爵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奥黛特似乎对那两位习惯在新开张的沙龙丢人显眼的贵夫人表现出深深的鄙视。听她的口气,感觉得出她言下之意是说她 奥黛特跟德·苏夫雷夫人一样,别人怎么都无法把她们拉进那种鬼地方。
  除了维尔迪兰夫人亲口吐露加普拉罗拉公主如何聪慧之外,维尔迪兰夫妇意识到未来命运的第二个迹象,就是他们迫切希望(当然未明确提出)别人身著晚礼服上他们府上共进晚餐;如今,维尔迪兰先生也可以接受他那位陷入"困境"的侄子的敬意,而不感到屈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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