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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 罪与罚 第1部·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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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那次一样,房门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又是两道锐利和不信任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发慌了,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他担心,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太婆会觉得害怕,而且也不指望他的这副样子能消除她的疑心,于是他一把抓住房门,朝自己这边猛一拉,以免老太婆忽然又想把门关上。看到这一情况,她没有把门拉回去,可是也没放开门锁上的把手,这样一来,他差点儿没有把她连门一道拉到楼梯上来。看到她拦在门口。不放他进去,他一直朝她走了过去,她惊恐地往旁边一闪,想要说什么,可是又好像说不出来,于是瞪大了双眼直瞅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尽可能随随便便地说,可是他的声音不听话,猝然中断了,而且颤抖起来,“我给您……拿来一样东西……嗯,最好咱们还是到这儿来……到亮处来……”说着,他丢下她,不待邀请,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跟在他后面跑进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上帝啊!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瞧,拿来了抵押品,前两天说过要拿来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瞅了瞅那件抵押品,但立刻又用双眼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的眼睛。她十分留心、恶狠狠地、怀疑地瞅着他。约摸过了一分钟光景;他甚至好像觉得,她眼里有类似嘲笑的神情,似乎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他感到惊慌失措,几乎感到可怕,可怕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她再这样一言不发地瞅着他,再瞅上半分钟,他就会从这儿逃跑了。
  “唉,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就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想要,就拿去,不想要,我就去找别人,我没空。”
  他本不想说这些话,可是这些话却突然脱口而出。
  老太婆镇静下来了,看来,客人的坚决语调使她受到了鼓舞。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爷,这么突然……这是什么啊?”
  她瞅着那件抵押品,问。
  “银烟盒: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伸出手来。
  “可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也在发抖!吓了一跳,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作了,”他断断续续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白……既然没有吃的,”他补上一句,勉强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又没有力气了。但是这回答似乎合情合理;老太婆把抵押品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啊?”她问,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又一次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烟盒……是银子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好像不是银的……咦,捆起来了。”
  她竭力想解开捆在上面的细绳,转身面对窗户,冲着亮光(别看天气闷热,她的窗子全都关着),有几秒钟背对他站着,完全不管他了。他解开大衣,从环扣上取下斧头,不过还没有完全拿出来,而只是用右手在衣服里面轻轻握着它。他的手非常虚弱;他自己感觉到,每一瞬间手都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了。他担心会放开手,把斧头掉下去……突然他好像头晕起来。
  “哼,他这是捆了件什么东西啊!”老太婆恼怒地喊了一声,朝他这边动了动。
  再不能错过这一刹那的时间了。他把斧头完全拿了出来,双手抡起斧头,几乎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打到她的头上。这时他似乎根本没有力气。但是他刚一把斧头打下去,身上立刻有了力气。
  和往常一样,老太婆头上没包头巾。她那稀疏、斑白、和往常一样厚厚搽了一层油的浅色头发,编成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盘在头上,后脑勺上翘着一把角质的破梳子。一斧下去,正打在她的头顶上,这也是因为她个子矮小,才使他正好击中了头顶。她叫喊了一声,但声音十分微弱,于是突然全身缩下去坐到了地板上,不过还是举起双手想保护自己的脑袋。她一只手里还在拿着那件“抵押品”。这时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又打了一下,两下,一直是用斧背,而且都打在头顶上。血恰似从翻倒的杯子里迸涌出来,身子仰面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去,让她完全倒下,并立刻俯下身子,看看她的脸;她已经死了。她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仿佛想从眼眶里跳出来,由于抽搐,前额和脸都皱起来了,变得很难看。
  他把斧头放到地板上、死者的旁边,立刻伸手去摸她的衣袋,竭力不让还在流淌的血沾到手上,——他摸的就是上次她从里面掏出钥匙来的右边的口袋。他头脑完全清醒,神智不清和头晕已经消失,不过手一直还在发抖。他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时他甚至非常细心,十分谨慎,一直竭力不让身上沾上血迹……他立刻掏出钥匙;所有钥匙都像上次一样串作一串,串在一个小钢圈儿上。他立刻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屋里有个供着圣像的、老大的神龛。另一边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很干净,上面有一床棉被,被面是用零碎绸缎拼接起来的。第三面墙边放着一个抽屉柜。怪事:他刚把钥匙插到抽屉柜的锁孔上,刚刚听到钥匙的响声,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痉挛。他突然又想丢下一切,离开这里。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要走已经迟了。他甚至嘲笑自己了,突然又一个让人惊慌不安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突然好像觉得,老太婆大概还活着,还可能苏醒过来。他丢下钥匙和抽屉柜,跑回尸体那里,拿起斧头,又一次对准老太婆抡起斧子,但是没有打下去。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他弯下腰,又在近处仔细看了看她,他清清楚楚看到,颅骨给打碎了,甚至稍稍歪到了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立刻把手缩了回来;就是不摸也看得出来。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突然他发现,她脖子上有一根细线带,他拉了拉它,但线带很结实,拉不断,而且让血给弄湿了。他试着从她怀里把它拉出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碍事,给挡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抡起斧头,本想从上边,就在这儿,在尸体上砍断那根细带,可是没敢这么做;他忙乱了两分钟光景,两手和斧头都沾上了鲜血,好不容易割断那根细带,没让斧头碰到尸体,把线带拉了出来;他没弄错——这是钱袋。线带上挂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做的,一个是铜的,除了十字架,还有一个小珐琅圣像;和这些东西一起,还挂着一个油渍斑斑、不大的麂皮钱袋,钱袋上还有个小钢圈儿和小圆环。钱袋装得满满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却丢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这一次还拿了斧头,然后跑回卧室。

  他很着急,抓起那些钥匙,又忙乱起来。但是不知怎的总是不顺利:钥匙都插不进锁孔。倒不是因为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但他总是弄错:例如,他明明看出,不是这把钥匙,插不进去,可还是往里插。他突然想起,也猜出,这把和其他几把小钥匙挂在一起的、带锯齿的大钥匙肯定不是开抽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一个什么小箱子的,或许所有财物都藏在这个小箱子里。他丢开抽屉柜,立刻爬到床底下,因为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是把小箱子放在床底下的。果然不错:那里有个相当大的箱子,一俄尺多长,箱盖是拱形的,蒙着红色的精制山羊皮,上面还钉着些小钢钉。那把带锯齿的钥匙刚好合适,把箱子开开了。最上面是一条白被单,被单底下是一件兔皮小袄,上面蒙着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皮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衫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往底下好像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他首先在那块红色法国图尔绸上擦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的手。“这是红的,在红色的东西上,血看不大出来”,他这样考虑,可是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
  我疯了吗?”他惊恐地想。
  但是他刚翻了翻这堆破旧衣服,突然从皮袄底下滑出一块金表来。他赶紧把这堆东西全都翻了一遍。真的,在那些破旧衣服里混杂着一些金首饰,——大概都是些抵押品,有会来赎回的,也有不会来赎的,——镯子,表链,耳环,佩针,还有些别的东西。有的装在小盒子里,另一些只不过用报纸包着,不过包得整整齐齐,看来十分珍惜,而且包了两层纸,还用带子捆着。他毫不迟延,立刻把这些东西塞满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没把那些小包和小盒子打开看看;东西这么多,他没来得及拿……
  突然好像听到老太婆所在的那间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他住了手,像死人样一动不动。但是毫无动静,这么说,是他的幻觉。突然清清楚楚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似乎是有人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声。后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约摸有一两分钟寂静无声。他蹲在箱子旁边,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但是突然跳起来,拿了斧头,跑出了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屋中间,双手抱着个大包袱,呆呆地望着被人杀害的姐姐,脸色白得跟麻布一般,似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到他跑出来,她像片树叶样浑身打战,轻轻颤抖,脸上一阵痉挛;她微微抬起一只手,张开了嘴,但还是没有叫喊,于是慢慢地后退着躲开他,退到墙角落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可是一直没有叫喊,仿佛由于气不足,喊不出来。他拿着斧头向她扑了过去:她的嘴唇抽搐,扭歪了,样子那么悲哀,就像很小的小孩子叫什么给吓着了,直盯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想大声叫喊时一样。这个可怜的莉扎薇塔老实到了这种程度,甚至没有抬起手来护着自己的脸,虽说在这时候,这是最必须、也是最自然的动作,因为斧头正对准她的脸高高举了起来。她只是稍稍抬起空着的左手,不过离脸还很远,慢慢地向他伸过去,仿佛是要推开他。斧刃正劈到她的颅骨上,立刻把前额的上半部,几乎到头顶,都劈作两半。她一下子倒了下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惊慌失措了,拿起她的包袱,又把它扔掉,往前室跑去。
  他越来越害怕了,尤其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第二次杀人以后。他想快点儿逃离这儿。如果那时候他能较为正确地想象和思考;如果他哪怕还能考虑到自己处境的困难,考虑到他已毫无出路,考虑到他是多么不像话,多么荒唐,同时能够理解,要想从这儿逃走,逃回家去,他还得克服多少困难,甚至还得再干多少罪恶勾当,那么很有可能,他会扔掉一切,立刻前去自首,这甚至不是由于为自己感到害怕,而仅仅是由于对他所干的事感到恐怖和厌恶。他心中的厌恶情绪特别强烈,而且时刻都在增长。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到那个箱子跟前去,甚至再也不会进那两间房间了。
  但是渐渐地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了,甚至仿佛陷入沉思:有时他似乎忘却了一切,或者不如说,忘记了主要的事情,却牢牢记住了一些不足道的小事。不过他朝厨房里望了望,看到长凳子上放着个水桶,桶里有半桶水,于是想到,该洗净自己的手和斧子。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血,黏糊糊的。他把斧刃放进水里,拿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桶里洗起手来。洗净了手,他把斧头也拿出来,洗净沾在铁上的血,然后花了好长时间,大约有三分钟的样子,洗净木头上沾上了血的地方,甚至试着用肥皂来洗掉上面的血迹。然后,就在那儿,拿晾在厨房里绳上的一件内衣把一切全都擦干,随后又在窗前把斧头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检查了很久。没有留下痕迹,只不过斧柄还是潮的。他细心地把斧头套在大衣里面的环扣里。然后,在厨房里暗淡的光线下尽可能仔细检查了一下大衣、长裤和靴子。从外表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只不过靴子上有几点污迹。他把一块抹布浸湿,擦净了靴子。不过他知道,他检查得不够仔细,说不定还有什么他没发现的、很显眼的痕迹。他站在房屋当中陷入沉思。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痛苦的、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就是:他疯了,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既不能思考,也无力保护自己,而且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做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我的天哪!应该逃跑,逃跑!”他喃喃地说,于是往前室跑去。但这儿却有一桩惊恐的事等待着他,这样惊恐的事,当然啦,他还从未经受过。

  他站在那儿,看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的门,从前室通往楼梯的门,外面的房门,就是不久前他拉门铃、从那里进来的那道房门开着,甚至开了有整整一个手掌那么宽的一道缝: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既没锁上,也没扣上门钩!老太婆在他进去以后没有把门锁上,可能是由于谨慎。可是天哪!后来他不是看到莉扎薇塔了吗!他怎么能,怎么能没想到,她总得从什么地方进来!总不会是穿墙进来的吧。
  他冲到门前,把门扣上了。
  “不过不对,又做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开开门钩,打开房门,听听楼梯上有没有动静。
  他留神听了好久。下边不知哪里,大概是大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在高声刺耳地叫喊,争吵,对骂。“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等着。终于一下子静了下来,叫喊声突然停了;人也散了。他已经想要出去了,但是突然下面一层楼上,通楼梯的房门砰地一声开开了,有人哼着不知是什么曲调,往楼下走去。“他们干吗老是这么吵闹!”这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他又掩上房门,等着。终于一切都静下来,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已经往楼梯上迈了一步,突然又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新出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刚刚上楼,但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刚一听到响声,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这一定是来这儿,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是不是脚步声那么特别,那么值得注意呢?脚步声沉重,均匀,从容不迫。听,他已经走完第一层的楼梯,又在往上走;听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了!可以听到上来的那个人很吃力的喘息声。听,已经上第三层了……往这儿来了!他突然觉得,他好像全身都僵硬了,这就跟在梦中一样,梦见有人追他,已经离得很近了,想要杀死他,可他仿佛在原地扎了根,连手都不能动弹了。
  最后,当这个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的时候,他这才突然打了个哆嗦,还是及时迅速、机警地从穿堂溜进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把它扣进铁环。本能帮助了他。扣上门以后,他立刻屏住呼吸,就躲在了房门后面。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门前。现在他们两个是面对面站着,就像不久前他和老太婆隔着房门面对面站着一样,他在侧耳倾听。
  客人很吃力地喘了好几口气。“这个人大概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里紧握着斧头。真的,好像这一切都是在作梦。客人拉住门铃,用力拉了拉。
  白铁门铃刚一响,他突然好像觉得,房间里有人在动。有几秒钟他甚至认直仔细听了听。陌生人又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等,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拉房门上的把手。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恐地瞅着在铁环里跳动的门钩,隐隐怀着恐惧心情等待着,眼看门钩就要跳出来了。真的,这似乎是可能的:拉得那么猛。他本想用手按住门钩,可是那个人会猜到的。他的头好像又眩晕起来。“我这就要昏倒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突然一闪,可是阳生人说话了,于是他立刻惊醒过来。
  “她们在里面干什么,是睡大觉呢,还是有人把她们掐死了!该死的!”他好像从大桶里吼叫。“嗳,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巫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没法儿形容的美人儿!请开门!嘿,该死的,她们在睡觉,还是怎么的?”
  他暴跳如雷,又使出最大的力气一连拉了十次门铃。不用说这是个对这家人颇有权势、跟她们关系亲密的人。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楼梯上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然而是小步行走的脚步声。又有人走过来了。一开头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听清。
  “莫非一个人也不在家?”那个走过来的人声音响亮而愉快地对第一个来访者喊道,后者一直还在拉铃。“您好哇,科赫!”
  “听声音,大概是个很年轻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
  “鬼知道她们,门上的锁差点儿没弄断了,”科赫回答。
  “可请问您是怎么认得我的?”
  “啊,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加姆布里乌斯’①我一连赢了您三盘台球。”
  ①“加姆布里乌斯”——“加姆布里乌斯”啤酒公司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上开的啤酒馆。加姆布里乌斯是传说中佛来米的国王,据说啤酒是他发明的。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吗?奇怪。不过,胡闹,真糟糕。老太婆能上哪儿去呢?我有事。”
  “我也有事呀,老兄!”
  “唉,怎么办呢?看来,只好回去了。唉——!我本想弄点儿钱呢,”年轻人大声嚷。
  “当然只好回去,可是为什么约我来呢?老巫婆自己约我这个时候来的。要知道,我是绕了个弯儿特意赶来的。可是见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闲逛去了?老巫婆一年到头坐在家里,有病,腿痛,可是这会儿却突然散步去了!”
  “不去问问管院子的吗?”
  “问什么?”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嗯哼……见鬼……问……可要知道,她哪儿也不去……”他又拉了拉门锁上的把手。“见鬼,毫无办法,走吧!”
  “等等!”年轻人突然叫喊起来,“您瞧:看到了吗,拉门的时候,门动了动?”
  “那又怎么呢?”
  “可见门没上锁,而是销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的!听到门钩响了吗?”
  “那又怎么呢?”
  “唉,您怎么还不明白?这就是说,她们两人当中总有人在家。要是她们都出去了,就会用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而不会从里面把门扣上。可现在,——您听到了,门钩在嗒嗒地响?要从里面把门扣上,得有人在家才行,明白了吗?可见她们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哦!真的!”感到惊讶的科赫高声叫嚷起来。“那么她们在里面干什么?”于是他又发疯似地拉起门来。
  “等等!”那个年轻人又叫喊起来,“您别拉了!这有点儿不对头……您不是已经拉过铃,拉过门了吗——可她们就是不开;这么说,要么是她们俩都昏迷不醒,要么就是……”

  “什么?”
  “这么着吧:咱们去叫管院子的;让他来叫醒她们。”
  “是个办法!”两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等等!请您留在这儿,我跑下去叫管院子的。”
  “干吗留下?”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
  “要知道,我打算当法院侦查员!显然,显—而—易—见,这有点儿不对头!”年轻人着急地叫嚷着,跑下去了。
  科赫留了下来,又轻轻拉了拉门铃,铃噹地响了一声;随后他仿佛在反复思考,细心察看,轻轻转动门把手,往外一拉,然后放开,想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着。然后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往锁孔里张望;可是钥匙从里面插在锁孔里,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门边,紧紧攥着斧头。他仿佛在发高烧。他甚至作好了准备,等他们一进来,就和他们搏斗。当他们敲门和商议的时候,有好几次他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从门后对他们大声叫喊,一下子把一切全都结束。有时他想和他们对骂,戏弄他们,直到把门打开。“但愿快一点儿!”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可是他,见鬼……”
  时间在流逝,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人也没来。科赫动了动。
  “可是见鬼!……”他突然喊了一声,不耐烦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也匆匆下楼去了,只听见靴子在楼梯上橐橐地响。
  脚步声沉寂了。
  “上帝啊,怎么办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取下门钩,把门打开一条缝,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突然,他一点也不犹豫,走了出来,随手掩上房门,尽可能把它关紧一些,然后下楼去了。
  他已经下了三道楼梯,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很厉害的喧闹声,——躲到哪儿去呢!无处可以藏身。他本已往回跑,想要回到房间里去。
  “哎,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高声叫嚷着,不知从哪套房子里冲出来,不是跑下去,而像是从楼梯上跌了下去,同时还扯着嗓子大喊: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叫鬼把你抓——了——去!”
  喊声结束时变成了尖叫;最后的尾音已经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了;一切复归于寂静。但就在这一瞬间,有好几个人急速地高声说着话,闹嚷嚷地上楼来了。一共有三、四个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是他们!”
  他完全绝望了,一直迎着他们走去:豁出去了!他们拦住他,那就全完了;让他走,也完了:他们准会记住他。他们已经快要碰到一起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了一道楼梯,——可是突然出现了救星!离他只有几级楼梯,右边有一套空房子,房门大敞四开,就是二楼上有一些工人在里面油漆房间的那套房子,可这会儿,就像老天帮忙似的,工人都出去了。大概刚才正是他们那样高声叫喊着跑了出去。地板刚刚漆过,房屋中间放着一个小桶和一个小罐,里面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转瞬间他就溜进敞着的门内,躲在墙后边,而且躲得正是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楼梯平台上了。接着他们拐弯往上走去,高声谈论着,从门前经过,上四楼去了。他等了一下,踮着脚尖走出房门,跑下楼去。
  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口也没有人。他急忙穿过门洞,往左一拐,来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他们已经在那套房子里了,看到房门没扣,他们感到十分惊讶,可房门刚刚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看尸体了,而且不消多久就会猜到,而且完全明白,刚刚凶手就在这儿,他不知躲到哪里,从他们身边溜走,逃跑了;大概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是躲在那套空房子里。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加快脚步,走得太快,尽管到第一个拐弯处已经只剩下百来步远了。“要不要溜进哪个门洞里,在那儿不熟悉的楼梯上等一会儿?不,真要命!是不是把斧头扔掉呢?要不要叫辆马车!糟糕,真糟糕!”
  终于看到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转弯进了胡同;这时他已经有一半得救了,他明白这一点:在这儿嫌疑会小一些,何况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他会像一粒沙一样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是所有这些折磨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只是勉强还在行走。他汗如雨下;脖于全都湿了。“瞧,他喝醉了!”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有人冲着他喊了一声。
  他现在有点儿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可是他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突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儿人少,更容易惹人注意,于是想转回小胡同去。尽管他几乎要跌倒了,可还是绕了个弯,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走回家去。
  他进自己住房的大门时,神智不十分清醒;至少到已经上了楼梯,这才想起那把斧头来。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必须完成:把斧子放回去,而且要尽可能不被发觉。当然,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也许他根本不把斧头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扔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哪怕是以后去这么做,也要比现在放回去好得多。
  但一切都很顺利。管院子的人住的小屋门掩着,不过没有锁上,可见管院子的人大半在家,可是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所以连想也没想,就径直走近管院子的人的住房,推开了门。如果管院子的人问他:“有什么事?”说不定他会把斧子直接交给他。可是管院子的人又没在家,他立刻把斧子放回长凳底下原来的地方;甚至仍然用劈柴把它遮住。以后,直到他回到自己屋里,连一个人,连一个人影也没碰到;女房东的门关着。走进自己屋里,他立刻和衣倒到长沙发上,他没睡,但是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如果当时有人走进他屋里未,他准会立刻跳起来,大声叫喊。一些杂乱无章的思想片断飞也似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一点儿也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甚至尽管想努力集中思想,却怎么也不能让思想停留在某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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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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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星期三下午的郊游从报纸上偶然得知她的死讯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他在听筒旁缓缓读了一家晨报的这则报道。报道文字很一般,大约是刚出大学校门的记者写的见习性文字。某月某日某街角某司机压死了某人。该司机因业务过失致死之嫌正接受审查。听起来竟如杂志扉页登载的一首短诗。“葬礼在哪里举行?”我问。“这——不知道。”他说,“问题首先是:那孩子有家什么的吗?”她当然也有家。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