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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的蝉 -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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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不容易才听懂千草的意思,如此问道,她一边把湿盘子递给我,“从现在置身之处。”千草幽幽回答,“就这个角度而言,我也许是在利用你吧。一个人不敢走出去,可是如果跟你一起,我好像就敢走出去了。老实说,遇到你后我就这么想。啊,如果是跟这丫头,我就可以走出去了。就可以放开一直怀抱的心结了。跟你见越多次我就越这么觉得。”
  “嗯——”我兴趣缺缺地勉强附和,手上不停擦干她递过来的盘子。我能够理解千草说的话,能够理解,并且暗想:那是不可能的。你要怎么想是你家的事但我出不去,况且只要跟我在一起你一定也会走不出去。我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因为我对千草的喜欢已到了说不出口的地步。
  “你知道吗?”把最后一个盘子递给我后,千草关紧水龙头说。她不像是问我知不知道,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听说Angel Home的女人全都是死了小孩或生不出小孩的女人。”
  我接过最后一个盘子擦干后放回餐具柜,取出即溶咖啡的瓶子,“把以呢?”我问千草。这个我已从千草写的书和档案夹的剪报中得知。不过,我不认为知道这点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我已不复记忆的机构,列论是不孕妇女团体或可疑宗教机构都不关我的事。
  “没什么所以。”千草的视线对上我手里的瓶子,软弱地笑了,“是没怎样啦。”说着她拿起水壶装水,放到瓦斯炉上。我拿出马克杯准备泡咖啡。那是和岸田先生一起用过的情侣对杯。
  由于调查行动陷入瓶颈,希和子得以暂时继续逃亡。收留希和子九天的中村富子,作为希和子逃亡期间的证人还有她包皮皮庇犯人的嫌疑,也因为希和子的供述遭到警方搜索,却被发现早在希和子被捕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九月,她已于神柰川县崎市的老人安养院过世。
  逃离中村富子家的希和子,搭上路过的Angel Home小货车,在那个机构生活了两年半左右。
  以奈良县生驹市为据点的Ange Home,直到希和子再逃亡的一九八七年为止,一般来说几乎不为人知。就在希和子逃亡的同时,媒体大篇幅报道该机构涉嫌诈骗个人财产及软禁未成年少女,希和子被捕后更因此闹得举国知名。
  Angel Home本来是一九四五年生于生驹市的长谷川美津设立的“天使之家”这个教会。本为农家女的长谷川美津,在三十七岁那年突然宣称“我是神派遣来到人间的天使”。她声称天使乃是扮演神与人类之间的中介者,天使的任务就是帮助有困难的人走向正途,并且在近邻之间传扬她个人对《圣经》的独到诠释。翌年美津挂出“妇女生活咨商”的招牌,聚焦在战争中失去丈夫或孩子、无家可归的女人开始共同生活。美津强调“要互相帮助,为了互相帮助必须先学会放下”。以关西地区为中心,信徒日渐增多,在某们信徒提供土地后开始建造机构。然而五十年代中期过后,信徒人数逐渐递减。
  一九四八年,美津收养了某位女信徒托她照顾的少女。长谷川拿俄米,也就是日后Angel Home的负责人。
  拿俄米于一九六0年,嫁给经营袜子工厂的男人,翌年离婚回到“天使之家”。一九六二年美津过世,翌年一九六三年,拿俄米挂出"Angel Home”的招牌。拿俄米没有像美津那样自称天使,也没有宣扬教义。她从美津那里继承的仅有“妇女生活咨商”这块招牌。
  在“天使之家”的原址,伴随着几名剩下的女信徒,拿俄米一边过着自给自足的团体生活,一边设立以女性为对象的综合咨商所。面对上门倾诉家人生病、家庭暴力、身体不适等烦恼的妇女,拿俄米把婴灵作崇挂在嘴上。有流产或堕胎经验的女性,亳不怀疑地相信了。
  拿俄米向她们募款,开始在原来的“天使之家”院子里放置天使塑像。那是面孔光滑没有五官、跟地藏菩萨一样大的白色人偶。拿俄米贩卖命名为天水的水,她宣称只要用那种水刷洗天使塑像,就可以得到无缘出世的孩子原谅。

  一九六八年以降,近邻的山地开挖、开始新市镇建设时,随着世间急速变化,Home也有了改变。拿俄米不再对外宣称供奉婴灵,取而代之地,她打出“抛下一切执念,追求真正健康“这个口号。拿俄米改口说,曾经扮演婴灵地藏角色的天使塑像其实象征毫无执念的天使心灵,刷洗塑像就可以扫除心中的执念。聚集在Home的女人分派到的工作,也不再是刷洗天使塑像和祷告,而逐渐转往蔬菜栽培及食品加工。
  进入七十年代后炒得火热的健康风潮,使得Home的经营开始步轨道。蔬菜、白米、面包皮皮、食用肉、饮用水。拿俄米她们把院子里能采收的作物都采收起来,无法采收的就和农民直接签约,采用巡回贩售、邮购贩售的方式。早自”天使之家“时代就具备的女性生活咨商功能,也发挥在这种巡回贩售中。那是个没有domestic violence(家族暴力)、stalker(跟踪狂)、不伦这些字眼的时代。相应的对策和避难场所当然也绝不普遍。不少女性都把Home视为投靠的场所。拿俄米告诉她们:“唯有将性别和出身、财产与执著乃至姓名全都放下,才能摆脱人类背负的苦恼。”
  乍看之下是在实践“只要你肯敲门,大门就会为你而开”,但home的大门并非为任何人敞开。只有透过女干部的面谈与体检,主动表白或经医师诊断有流产、堕胎经验或先天、后天不孕的女性,才得以获准加入。成员们并未被告知这项事实,只有女干部及少数几名资历较深的成员才知道。
  拿俄米为何如此坚持这点呢?她本人否认曾经堕胎或不孕是加入条件,因此真相不明。也许是抓住这些女性共通的痛处乘虚而入,也或许是结婚一年便离异返家的拿俄米也发生过那样的遭遇。总之,毫不知情的希和子躲进的,就是这么一个背景很讽刺的场所
  希和子加入的八十年代,Ange Home因应自然食品的贩卖,也开始具备自我启发的性质。希和子加入之际,曾被迫签下财产委托切结书,其实这套做法当时才刚开始实施。八十年代前半,一度曾闹出归还财产的纠纷,所以应是这后慌忙采取的措施。
  一九八七年,Home让未成年少女加入会员。翘家少女的家人声称女儿遭到囚禁,而掀起骚动。他们把要求归还财产的原成员也卷进来一起向媒体投诉,Home只好让律师和行政机关介入,进而也同意警方任意搜查。就在希和子逃走不久后。除了放任学龄期孩童一直未就学这么住在里面,这次搜查行动并未发现任何违法事项,因此没有酿成媒体渲染那么严重的问题。
  希和子被捕后,由于她曾在里面度过两年多的逃亡生活,Angel Home的名号再次浮上台面。负责人长谷川拿俄米、干部佐佐木万里子、长冢治江,以及另外数人,都以知道希和子身份却知情不报的嫌疑遭到警方侦讯。
  Angel Home是个隔绝在电视、广播、报章杂志等所有资讯之外的场所。但是据说拿俄米在申请加入者接受研习的期间,把那些人的底细都调查得一清二楚,此外,出外进行巡回贩卖的成员,以及被称为out-work去外界打工的成员,极可能都在希和子加入后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不过,对于警方的调查,只有拿俄米一人承认知道希和子是何许人。她坚称是在希和子加入后才知道她是绑架犯,“但我又不能因此就把她赶出去。”她说。
  替聚焦的信徒另取出自《圣经》的新名字,早自“天使之家”时代就行之有年。没被收养前本是信徒之女的拿俄米,就是由美津替她命名的。拿俄米在Home也继承了这个命名的习惯。给某些人取男性名字想必是因为拿俄米自己否定性别差异吧。而拿俄米给希和子取的名字是“路得”。说到拿俄米和路得,就令人想起《旧约.圣经》的《路得记》。故事讲的是失去丈夫与孩子的拿俄米,以及留在没有血缘的婆婆身边、失去丈夫的路得。
  拿俄米表示:”我并非将《圣经》的人物性格及行为,投影在成员身上予以命名。我所在意的只是不要让名字重复。“然而,明知希和子的身份还让她加入,极可能是对她怀着某种期待。希和子财产金额之高想必也是原因之一。虽然标榜放下姓名与学历,实际上还是很重视在现实世界的学历和经历的,所以就这点而言可能也对希和子另眼看待。此外,或许也认为不可能退出的她具有利用价值。

  唯一承认包皮皮庇犯人的长谷川拿俄米,经裁定有罪,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缓刑两年。
  “妈之前还在说,过年你不知回来回来呢。”真理菜说。电话彼端很安静。大概是在她自己房间打的。
  “我想我应该不会回去。”
  我整个人缩在暖桌里躺着只露出脑袋,一边抚摸肚子一边回答。虽已怀孕第十六周,不过穿着宽松的长袖T恤看不太出来肚子隆起。但恐怕还是瞒不住吧。这样不可能回家。
  “偶尔回来走走好吗?区区一碗年糕汤我还煮得出来。我想应该也领得到有压岁钱哦。”
  “那,你帮我告诉他们把压岁钱用现金挂号寄来主好。”我说着笑了。真理菜也笑了一下,然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他们没救了啦,你要体谅一下。”
  “那个我老早就知道了。”
  “是吗?说得也是。”真理菜低笑,“不过,反正很近,如果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回来哦。”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我嘿咻一声坐起上半身,翻开摊在暖桌上的存折。不管再看多少遍,存款余额当然还是不会变。
  到第八周为止都还好好的,没想到一进入第九周突然对气味敏感起来。我只好辞去工作。千草替我找到以国高中生为对象的函授讲座改作业工作,上个月才刚开始。但一个月顶多只能赚个十万块。虽然知道差不多该开始认真思考将来的问题,但大学放寒假后,我几乎没离开过公寓。一直窝在千草开车替我搬来的这个中古暖桌里。
  待在安静的房间,便想起国中时的事。上了国中后,不再有人露骨地避开我。也有人主动跟我说话。午餐也不用再一个人孤单地进食。可是,我身边总是静悄悄的。跟小学时一样安静。
  我上国中后,母亲不在家成了家常便饭。以前打工结束后她还会先回家一趟,现在也许是直接去玩吧,索性连家也不回了。这种日子她会在桌上放一千块。我就带着真理菜去超市,像母亲以前那样买一两样熟食,回来洗米煮饭和真理菜一起吃。父亲通常八点,晚的话就九点回来,用我们吃剩的菜配饭,坐在餐桌前默默喝酒。
  我曾向父母抱怨过。我已经融入秋山家,到了可以随口抱怨的地步。我心为已经融入。
  我的抱怨来自烦人的家事。要准备饭菜,洗衣,烫衣。困为必须做这些事所以放学后无法跟朋友去玩,也没时间做功课,这种事在别人家都是母亲在做,我如此说。“别人是别人。你懂什么别人家”是父亲的回答,而“我就是讨厌待在家里”是母亲的答复。他们直言不讳的答复把我再次带回过去。我这才发现“那起事件”原来并没有结束。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流连图书馆。放学后带着真理菜一起去,假日则自己一个去,我搜寻“那起事件”的相关书籍,埋首于自习桌前耽读。既然无法逃离过去,我决定试着了解过去/
  到了国三,在社会实录中出现的父母面貌,我也能看清了。于是,我才首次了解我的父亲与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不在家的母亲,像摆设品一样纹丝不动只会喝酒的父亲,我顿时恍然大悟他们何以会变成这样。
  把我带走的女人固然很笨,但我认为我的父母也同样愚蠢。他不配为人父,她也不配为人母。不只是父亲,连母亲也有外遇。纵使没有发生“那想事件”,我的家族恐怕也还是会像现在这般吧。母亲还是会出外冶游,父亲也依旧不敢责骂母亲只是自顾着不停喝酒吧。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像别人家那样的“家庭”吧。想到这里我觉得轻松多了。因为我终于知道支离破碎的家,父亲的漠不关心,母亲的夜游不归,原来都不是我的错。不是因为我的归来。
  然后我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能带我去与“那起事件”毫无关系之处的,不是别人,只有我自己。为了逃离凝重的空气、像地雷区一样动辄得咎的家、禁忌的回忆、父亲的沉默,以及母亲的情绪不稳,只有我自己才能带自己离开。

  趁着真理菜上高中,我们再次搬家。这次搬到了立川,住的是比川崎稍微清爽一点的公寓。从这时起母亲的情绪渐渐开始稳定下来,晚上也较少外出了。吃的虽然还是买回来的现成配菜,但她至少会用笨拙的技术替我烫制服,也会替我准备塞满冷冻食品的便当了,可是这次却轮到我疏远家庭。我在KTV打工到晚上八点,然后去速食连锁餐厅或漫画咖啡屋温习课业。快十二点回到家时母亲还在等我。她忽然摆出慈母的架势令我很反感,不管她对我说什么我都置若罔闻径自回自己房间。
  考上大学,不顾一切反对开始搬出来独居时,我觉得终于一吐心中块垒。我如愿以偿,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带离那里了。周遭再也不会有人把十年前的“那起事件”跟我看到一块儿,父母也无法再用不经意的发言把我带回运去。
  肚子猛地一动,我紧闭的双眼赫然睁开。肚内一跳一跳,有种痉挛的感觉。孩子在动!我不由如此大叫。我屏息凝视自己的肚子。
  能把我带离这里的只有我自己——过去怀抱的想法唐突地涌上心头。
  是的,若说我渴望去什么地方,绝不会有任何人带我去,我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去。
  我寻找手机。抓起放在暖桌上的手机,打电话给千草。
  上次你提的采访旅行我可以陪你去。该说的话在舌上滚动。用现有的钱和千草一起去旅行,回想起来的说不定全是不愉快的回忆。打听到的也许都是痛苦的信息。但是,若能走一趟那样的旅行,回来应该会比较有行动力吧。对于今后的事,或许也就能具体作出决定了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抱孤注一掷的心情听着电话铃声。
  我紧张得快吐了。甚至觉得害喜时还比现在好一些。明明是要去谈腹中胎儿的事,我却故意罩了一件宽松的大T恤。站在镜前,我确定肚子没那么显眼。要去立川的家做什么,在我走出公寓时早已不太确定。
  大年初二的电车很冷清。从立川车站搭公交车,车上除了我也只有两个盛装打扮的女人。
  我只在立川的公寓住过两年左右,当时又很少待在家中,所以到现在还陌生得像别人家。没电梯只好走楼梯上三楼,我把手伸出口袋想按对讲机,才发现手指抖得厉害。原来我其实是胆小鬼啊,我想。继而又想,虽然那么看不起父母,其实我还是很怕惹他们生气啊。
  来开门的是真理菜。虽是大过年,她却依旧穿着邋踏的运动服。
  “啊!”她眉开眼笑,“姐姐回来了!”她朝屋内大吼。
  走进玄关关上门,一股窒闷热气顿时笼罩我。玄关和走廊,乱七八糟堆迭着纸箱和报纸。八王子的,川崎的,我恋恋缅怀起之前住过的那些房子的空气。塞满物品,蒙了尘埃,吵吵闹闹的小公寓。所谓的怀念,原来指的并不只有甜美的情感啊,我跟在真理菜后面走进走廊时暗想。包皮皮含痛苦的苦涩的心情,似乎也同样蕴涵在怀念这个名词之中。
  父亲正躺在地板上看电视,面前放着装有啤酒的玻璃杯。母亲在厨房不知做什么。
  “哦。”父亲只动动眼睛说。
  “天哪,要回来至少也该先打个电话嘛。”母亲从厨房出来说,目光倏地扫视我全身。我心头一跳。明明是来自首的,却心惊肉跳。我在一瞬间暗想,要是母亲现在问我肚子是不是太肥,事情交代起来就简单多了,问题是母亲一个转身又回厨房去了。
  “如果肚子饿了,有咖喱。”母亲说,被她视而不见令我有点烦躁。
  戳在一旁的真理菜用手肘捅我。我转脸一年,她笑得贼头贼脑。“是我煮的啦,你放心。”她嗫声对我耳语。不擅烹饪的母亲连咖喱都煮不好。明明只要把市售的咖喱块丢进锅里就好,但她煮出来的不是太稀就是蔬菜半生不熟。
  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和酒瓶,被捏扁一半的啤酒罐,连袋子一起扔在地上的马铃薯和平底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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