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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集 - 第七位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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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浪要把我抓走的事,发生在我十岁那年九月间一个下午。”第七位男士以沉静的语音开始讲道。
  他是那天晚上讲故事的最后一位。时针已转过夜间十点。人们在房间里围坐一圈,可以从外面的黑暗中听到向西刮去的风声。风摇颤着院里的树叶,“咔嗒咔嗒”急切切地震动着窗上的玻璃,然后带着吹哨般尖利的声响刮往什么地方去了。
  “那是一种特殊的、从未见过的巨浪。”男士继续道,“浪没能把我捉走——只差一点点——但浪吞掉了对我来说最为珍贵的东西,把它带往另一世界。而到重新找回它,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无可挽回的、漫长而宝贵的岁月。”
  第七位男士五十五六岁光景,瘦削,高个儿,蓄着唇须,右眼侧有一道像小刀扎的细小然而很深的伤疤。头发很短,星星点点掺杂着硬撅撅的白发。脸上带着人们难以启齿时常有的表情,但那表情同他的脸庞甚为谐调,仿佛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了。他身穿灰色粗花呢上衣,里边套一件朴素的蓝衬衫,手不时摸一下衬衫领口。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干什么的也无人知晓。第七位男士随后低声清清嗓子,将自己的话语沉入短暂的缄默。人们一声不响地等待下文。
  “就我来说,那就是浪。至于对大家来说是什么,我当然不得而知。但对于我,碰巧就是浪。一天,它突然——没有任何前兆——作为巨浪在我面前现出致命的形体。”
  “我是在S县海边一个镇上长大的。镇很小,在此道出名字,估计诸位也闻所未闻。父亲在那里当开业医生,我度过了大体无忧无虑的儿童时代。我有一个自从懂事起就来往密切的要好朋友,名字叫K。他就住在我家附近,比我低一年级。我们一块儿上学,放学回来也总是两人一块儿玩儿,可以说亲如兄弟。交往时间虽长,但一次架也没吵过。其实我有个同胞哥哥,但由于年龄相差六岁,很难沟通,而且说实话性情上不怎么合得来。这样,较之自己的亲哥哥,我更对这个朋友怀有骨肉亲情。
  “K长得又瘦又白,眉清目秀,简直像个女孩,但语言有障碍,很难开口讲话。不了解他的人见了,很可能以为他智力有问题。身体也弱,因此无论在学校还是回家玩的时候,我都处于监护人的位置。相对说来,我长得高大些,又擅长体育运动,被大家高看一眼。我之所以愿意和K在一起,首先是因为他有一颗温柔美好的心。虽说智力绝无问题,但由于语言障碍的关系,学习成绩不大理想,能跟上课就算不错了。不过画画好得出奇,拿起铅笔和颜料连老师都为之咂舌。画得活龙活现,充满生机,好几次在比赛中获奖受表扬。就那样发展下去,我想很可能作为画家成名。他喜欢画风景画,去附近海边看海写生从不生厌。我时常坐在一旁看他笔尖飞快而准确的动作。一张白纸居然一瞬之间便生出那般栩栩如生的形体和色彩——我深感佩服,惊讶不已。如今想来,那怕是一种纯粹的才华。
  “那年九月,我们住的地方来了一场强台风。据广播预报,是近十年来最厉害的台风。为此,学校很早就决定停课了,镇里所有店铺都严严实实落下了卷闸门。父亲和哥哥拿着铁锤和钉盒,一大早就开始钉房前屋后的木板套窗。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应急饭团。瓶和水筒都灌满了水,大家还分别把贵重物品放进背囊,以便去哪里避难。对大人们来说,每年都来的台风又麻烦又危险,而对于远离具体现实的我们小孩子来说,那不过是一场类似欢天喜地的大热闹罢了。
  “偏午,天空颜色开始急剧变化,像有一种非现实性色调掺杂进来。风声大作,‘啪啦啦’的声音干巴巴的,就像猛扔沙子似的,甚是奇妙。我走到檐廊上观望天空的这般模样,直到骤雨袭来。在闭上木板套窗的漆黑漆黑的屋子里,我们全家聚在一处侧耳细听广播里的新闻。雨量虽说不大,但台风造成的灾害非同一般,许多房屋被掀掉顶盖,船翻了好几只,还有几人被飞来的重物打死或打成重伤,播音员一再提醒绝对不要出门。房子也被台风刮得不时吱呀作响,活像有一双大手摇晃它似的。时而砰’一声传来重物砸窗的巨响。父亲说大概是谁家房瓦飞了过来。我们把母亲做的饭团和煮蛋当午饭吃了,耳听广播新闻,静等台风通过这里撤往别处。
  “可是,台风偏偏不肯撤离。广播里说,台风从在S县东部登陆时起就一下子放慢了速度,现在正以人们跑步般的缓慢速度朝东北方向移动。风仍然不依不饶地发出骇人的吼声,力图将地表上的一切吹去天涯海角。
  “大约刮了一个小时,风终于偃旗息鼓。意识到时,四周已一片寂静,无声无息,从什么地方甚至还传来了鸟鸣。父亲把木板套窗悄然打开一部分,从缝隙里往外窥看。风息了,雨停了,厚厚的灰色云层在上空缓缓飘移,湛蓝的天穹从云缝间点点探出脸来。院里的树木淋得湿漉漉的,雨珠从枝头滴滴落下。
  “‘我们正在台风眼里。’父亲告诉我,‘这种寂静要持续一会儿。台风就像要歇口气,持续十五分到二十分钟,然后卷土重来。’
  “我问能不能出去,父亲说散散步没关系,只要不往远去。‘哪怕开始刮一点小风,也得马上返回!’“我走到门外,四下张望。根本无法相信就在几分钟前还飞沙走石来着。我抬头看天,天空仿佛飘着一个巨大的台风眼’,冷冰冰地俯视着我们。当然哪里也没有那样的眼,我们只是处于气压漩涡中心形成的短暂的寂静之中。
  “大人们忙于查看房子受损情况的时间里,我一个人往海岸那边走去。家家户户的树木都有许多枝条被吹折刮断,在路上横躺竖卧。有的松树枝大得一个大人怕都搬不动。粉身碎骨的瓦片到处都是。汽车玻璃挨了石击,裂出一条大纹。就连谁家的狗窝棚也给刮到了路上。那情形,俨然天空伸下一只大手,将地面来个斩草除根。正走着,K看到我,也跑了出来。K问我去哪儿,我说去看一下海。K没再说什么便跟在我后头。K家有一条小白狗,狗也尾随着我们。‘哪怕有一点小风吹来,也要马上回家的哟!’听我这么说,K默默点头。
  “从家门走出两百来米就是海。有一道像当时的我那么高的防波堤,我们爬上堤阶来到海岸。每天我们都一起来海岸玩耍,这一带海的情况我们无所不晓。但在这台风眼当中,一切看上去都跟平时有所不同。天的颜色、海的色调、浪的声响、潮的气味、景的铺展——大凡关于海的一切都不一样。我们在防波堤上坐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观望眼前景象。尽管处于台风正中,浪却安静得出奇。波浪拍打的边际线比往常退后了好多,白色的沙滩在我们眼前平坦坦地舒展开去。即使落潮时潮水也退不到那个程度。沙滩看上去是那样空旷,俨然搬光家具的大房间。岸边有形形色色的漂流物冲上来,如一条带子排成一列。“我走下防波堤,一边留神四下的变化一边在露出的沙滩上走动,仔细察看散落在那里的东西:塑料玩具、拖鞋、大约原是家具一部分的木条、衣服、少见的瓶子、写有外语字样的木箱,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它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像粗糕点铺的货床,料想是台风下的巨浪把它们从极远的地方运来这里的。每发现什么希罕物,我们便拿在手上细瞧细看。K的狗摇着尾巴凑到我们身旁,‘呼哧呼哧’一个个闻我们手上东西的气味。

  “在那里大约待了五分钟——我想也就那样。不料蓦然意识到时,浪已经赶到了我们眼前的沙滩。浪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光滑的舌尖轻轻伸到距我们脚前极近的地方。我们根本没有料到浪竟转眼之间偷袭到了跟前。我生在长在海边,虽是小孩子也晓得海的厉害,晓得海有时会露出何等不可预测的凶相。所以,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待在远离海浪扑打的估计安全的地带。然而浪已不觉之间来到距我们站立位置十来厘米的地方,之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去,再也没有返回。赶来的浪本身决非不安稳的那种。浪四平八稳,轻轻冲洗着沙滩,然而其中潜伏的某种凶多吉少的东西就好像爬到身上的虫子,刹那间让我脊背发冷变僵。那是无端的恐怖,却又是真正的恐怖。我凭直觉看出那东西是活的。不错,那波浪确实是有生命的!浪准确无误地捕捉我的身姿,即将把我收入掌中,一如庞大的肉食兽紧紧盯住我,正在草原的什么地方屏息敛气地做着以其尖牙利齿把我撕烂咬碎的美梦。我只有一个念头:逃!
  “我朝K喊一声‘走啦!’他在距我十米远的地方背对着我弯腰看什么。我想我喊的声音很大,但看情形K没有听到,或者正看自己发现的东西看得出神,以致我的喊声未能入耳。K是有这个特点的,很容易一下子迷上什么,对周围情况不管不顾。也可能我的喊声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大,我清楚地记得那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语声,更像别的什么人的声音。
  “就在那时,我听得吼声响起,天摇地动的怒吼。不,在吼声之前我听到了别的声响,仿佛很多水从洞口涌出的那种咕嘟咕嘟的不可思议的动静。咕嘟咕嘟声持续片刻刚一收敛,这回传来了类似轰隆隆轰鸣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然而K还是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弯腰看着脚下的什么,全神贯注。K应该没有听见那吼叫声。我不知道那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为什么就没传入他的耳朵,或者听见那声音的仅我自己亦未可知。说来也怪,那大概是只能我一个人听到的特殊轰鸣。因为。我旁边的狗也像是无动于衷似的。本来狗这东西——众所周知——是对声音格外敏感的动物。
  “我想快步跑过去拉起K跑开,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浪即将来临,K不知道。不料等我回过神时,我的腿却背离我的意愿,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我一个人朝防波堤奔逃!促使我这样做的,我想恐怕是实在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恐怖剥夺了我的声音,让我的腿擅自行动。我连滚带爬穿过柔软的沙滩,跑上防波堤,从那里朝K大喊:‘危险,浪来了!’
  “喊声这回是从我口中发出的。注意到时,轰鸣声已不知何时消失了。K也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喊声,抬起脸来。然而为时已晚。那当儿,一道巨浪如蛇一般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朝着海岸扑下来。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来势凶猛的海浪。足有三层楼高,几乎不声不响地(至少我没有声响的记忆。在我的记忆中,浪是在无声中袭来的)在K的身后凌空卷起。K以不明所以的神情往我这边注视片刻,之后突然若有所觉,回头看去。他想逃。但已根本逃不成了,下一瞬间浪便将他一口吞没,他就好像迎面撞上了全速奔来的毫不留情的火车头。“浪怒吼着崩塌下来,气势汹汹地击打沙滩,爆炸一般四下溅开,又从天而降,朝我所在的防波堤劈头压下。好在我藏在防波堤背后,躲了过去,只不过被越过防波堤飞来的水沫打湿了衣服。随后我赶紧爬上防波堤往海岸望去。只见浪掉过头来,一路狂叫着急速往海湾退去,俨然有人在大地尽头拼命拉一张巨大的地毯。我凝目细看,但哪里也不见K身影。狗也不见了。浪一口气退得很远很远,几乎让人觉得海水即将干涸、海底即将整个露出。我独自站在防波堤上一动不动。
  “寂静重新返回。近乎绝望的寂静,仿佛声音统统被强行拧掉了。浪把K吞进肚里,远远地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想下到沙滩,说不定K被埋在了沙子里……但我当即改变了主意,就那样留在防波堤没动——经验告诉我,依着巨浪的习性,它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我想不起过去了多长时间。估计时间不很长,至多十秒二十秒。总之,在令人心怵的空白过后,海浪不出所料再次返回海岸。轰鸣声一如刚才,震得地面发颤。声音消失不久,巨浪便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汹涌扑来,同第一次一模一样。它遮天蔽日,如一面坚不可摧的岩壁横在我面前。但这次我哪里也没逃。我如醉如痴地伫立在防波堤上盯视巨浪袭来,恍惚觉得在K被卷走的现在,逃也无济于事了,或者莫如说我可能在雷霆万钧的恐怖面前吓得动弹不得了。究竟如何,我已记不清楚了。
  “第二次海浪之大不亚于第一次。不,第二次更大。它简直就像砖砌的城墙倒塌一般慢慢扭曲变形,朝我头顶倾压过来。由于实在太大了,看上去已不是现实的海浪,而像是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东西,像是来自远方另一世界的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什么。我下定决心等待着黑暗抓走自己的一瞬间,连眼睛也没闭。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耳边。不料浪头来到我跟前时竟像力气耗尽了似的突然失去威风,一下子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确仅仅是转瞬之间,浪头就那么以摇摇欲坠的姿势在那里戛然而止,而我在浪尖中、在透明而残忍的浪的舌尖中真真切切看到了K。

  “诸位或许不相信我的话,要是这样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实说,就连我自己——即使现在——也想不通何以出现那么一幕,当然也就无法解释了。但那既非幻觉又非错觉,的的确确实有其事。K的身体活像被封在透明胶囊里似的整个横浮在浪尖上。不仅如此,他还从那里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我看到了刚才被巨浪吞没的好朋友的面孔。千真万确,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的嘴张得很大,险些咧到耳根,一对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对着我。他把右手向我这边伸出,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那边世界里去。就差一点点他的手就能抓到我了。继而,K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
  “我大概就是在那时失去知觉的,醒过来时已躺在父亲医院的床上了。我一睁开眼睛,护士就去叫父亲,父亲立即跑来。父亲拉着我的手摸脉搏,看瞳孔,手放在额头上试体温。我想抬一下手,但怎么都抬不起来。身体火烧一样发烫,脑袋神志不清,什么都思考不成。看来我已高烧了很久。父亲说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从稍离开些的地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一个住在附近的人抱起晕倒的我,送到家里。父亲说K被海浪卷走后还没有下落。我想对父亲说什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然而舌头胀鼓鼓地发麻,说不出话来,感觉上就像有什么别的生物赖在我口腔里不走。父亲问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自己的名字,没等想起便再次失去知觉,沉入昏暗之中。
  “结果,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吃了一星期流质,吐子好几次,魇住了好几次。听说那时间里父亲真的担心起来,担心我的意识因严重休克和高烧而永远无法恢复,事实上我也处于即使那样也无足为奇的非常状态。但肉体上我好歹恢复过来了,几星期过后,我回到往日的生活当中,正常吃饭,也能上学了。当然并不是说一切都已恢复原状。
  “K的遗体最后也未能找到,同时被卷走的狗的尸体也无处可寻。在那一带海里淹死的人,大多被海潮冲往东面一个小海湾,没几天便被打上岸来,惟独K的尸体不知去向。大概当时台风中的海浪实在太大了,一直冲到海湾里边,无法接近海岸。有可能深深沉入海底,葬身鱼腹。K遗体的搜索由于得到附近渔民的协助,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关键的遗体没有找见,葬礼直到最后也没举行。自那以来K的父母几乎神经错乱了,天天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转来转去,不然就闷在家里念经。
  “尽管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但K的父母一次也没有为正刮台风时我把K领去海岸的事埋怨过我,因为他们完全晓得那以前我是把K当作亲弟弟来疼爱和关怀的。我的父母在我面前也不提及那件事。可我心里明白:如果努力,我是有可能救出K的,有可能跑到K那里拉起他逃往浪打不到的地点。在时间上或许十分勉强,但依我记忆中的时间来算,那一点儿余地我想恐怕还是有的。然而——前面我也说了——我在惊心动魄的恐怖面前竟扔下K只管独自逃命。K的父母不责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脓包皮一样避而不谈,而这反而让我痛苦。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从那种精神打击中振作起来,我一不上学二不好好吃饭,每天只是躺着定定地注视天花板。
  “K那张横在浪尖上朝我冷笑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他那只仿佛引诱我似地朝我伸出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无法从脑海里消除。刚一入睡,那张脸那只手便迫不及待地闯入我的梦境。梦中,K从浪尖胶囊中轻盈地一跃而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顺势把我拖进浪中。
  “那以来我还常做这样的梦——梦中我在海里游泳,晴空万里的夏日午后,悠然自得地在海湾里蛙泳。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的脊背,水舒坦坦地包皮拢我的肢体。不料那时有谁在水里抓住我的右脚,脚腕感觉出那只冰冷的手。手十分有力,没办法挣脱,我就那样被拖入水中。在水中我看见了K的脸。K与当时一样,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开来的大幅度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恨不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惟有呛水而已。水灌满了我的肺腑。
  “我一声大叫,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从黑暗中醒来。”
  “那年年底,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争分夺秒离开此镇搬去别的地方。我说自己无法在眼睁睁看着K被浪头卷走的海岸继续生活下去,‘况且你们也知道,我每晚每夜做恶梦,想多少远离这里一些,否则说不定会发疯的。’听我这么说,父亲为我办了转学手续。一月,我迁到长野县,开始上当地的小学。小诸附近有父亲的老家,我得以住在那里。我在那里升入初中,又上了高中,放假也不回家,只有父母不时前来看我。
  “现在我也在长野生活。从长野市一所理工科大学毕业出来,进入当地一家精密机械公司工作,直到现在。我作为极为普通平常的人工作着生活着。诸位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与人交往绝对算不上擅长,但喜欢登山,由于这个关系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离开那个镇子以后,恶梦做得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倒不是说它已退出我的生活,有时会像收款员敲门一样找到我头上,快要忘掉时肯定找来。梦总是一模一样,细节都毫无二致。每次我都大叫着睁眼醒来,汗出得被褥湿漉漉的。
  “没有结婚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愿意半夜两三点大叫把身旁的人吵醒。这以前也有几个自己喜欢的女性,但跟谁都没一起度过一晚。恐怖已经沁入我的骨髓,根本不可能同别人分担。
  “结果,我四十多年没回故乡,没靠近那个海岸。不但海岸,大凡与海有关的我都没接近,生怕一去海岸就真的发生梦里的事。不仅如此,自那以来就连游泳池——我本来特喜欢游泳——也不去了,深水河也好湖也好都半步不去,乘船也免了,坐飞机出国也不曾有过。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把自己即将在哪里淹死的场景从脑际抹除。那种黯然神伤的预感,仿佛梦中K的手一样抓着我的意识不放。

  “我第一次重回K被卷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
  “此前一年父亲因癌症去世,哥哥为处理财产卖了老房子,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了一个纸板箱装有我小时候的东西,就寄了过来。大部分是无用的零碎东西,但其中有一束K给我的画,而又碰巧让我看见了。想必是父母作为纪念物为我保存下来的。我惊恐得几乎透不过气,觉得K的灵魂从画中活了过来。我打算马上处理掉,重新按原样用薄纸包皮好,放回箱内。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K的画扔掉。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最后再次剥开薄纸,一咬牙把K画的水彩画拿在手上。
  “几乎全是风景画,似曾相识的海、沙滩、松林、街道,以K特有的明快色调描绘出来。不可思议的是,颜色没有褪,往日见时的印象原原本本鲜明地保留下来。拿在手上半看不看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十分怀旧。那些画甚至比记忆中的还好得多,艺术上也够出色。从画中,我可以痛切地感受到仿佛K那个少年的内心世界的东西。我得以确确实实地——可谓感同身受——理解他是以怎样的眼神观察周围世界的。我看着画,自己和K一起做过的事、一起去过的场所历历在目。是的,那也是少年时代的我自身的眼神,那时的我和K肩并肩以同样生机勃勃没有一丝阴翳的眼睛观察世界来着。
  “每天从公司回来.我就坐在桌前拿起一张K的画看,没完没了地看。那上面有被我长期断然赶出脑海的少年时代撩人情思的风景。每次看K的画,我都觉得有一种什么静静地渗入自己的身心。
  “一天——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吧——我这样想道:说不定自己这以前的想法是天大的误解,那浪尖上横躺着的K恐怕不是怨我恨我或企图把我带去哪里。之所以看起来像是冷笑,大概只是某种偶然性造成的,那时的他岂非早已人事不省了?或者是在向我微笑着做最后告别也未可知。我从K表情中看出的深恶痛绝,恐怕不过是那一瞬间俘虏我控制我的深层恐怖的投影而己……细看K过去画的水彩画时间里,我的这种念头愈发强烈起来。无论怎么看,我看到的都只是一颗没有杂质的安详平和的心灵。
  “我在那里静静坐了很久很久。站都站不起来了。太阳落了,淡淡的暮色缓缓笼罩房间。不久,深深沉默的夜降临了。夜无尽无休地持续着,及至其重量积攒到夜之砝码无法忍耐的时候,黎明终于到来。新的太阳微微染红天空,鸟们睁眼醒来开始呜叫。
  “那时我拿定主意:要回到镇子上去,立即动身!
  “我把东西塞进旅行包皮,给公司打电话请了急假,乘列车往故乡赶去。
  “故乡已不再是我记忆中安静的海边小镇了。六十年代经济起飞期间近郊出现的工业城市,使得那一带的景致大为改观。原本只有礼品店的站前如今商铺栉比鳞次,镇上惟一的电影院成了很有规模的超市。我家的房子也不见了。房子几个月前已被人拆毁,只剩下裸露的空地,院里的树被统统砍倒,黑色地面到处长着杂草。K住的老房子也同样没了踪影,成了按月付租的混凝土停车场,排列着小轿车和货车。但我心中全然没有一丝感伤,因为很久以前它就不是我的故乡了。
  “我走到海岸,爬上防波堤的石阶。防波堤对面同以前没什么两样,大海无遮无挡地漫延开去。无边的海。远方可以望见一条水平线。沙滩风景也一如往昔,同样铺展着细沙,同样浪花拍岸,同样有人在水边散步。午后四时已过,薄暮时分柔和的阳光包皮拢四周。太阳仿佛在思考什么,慢慢悠悠地向西边倾斜。我在沙滩上坐下,旅行包皮放在身旁,只管默然注视着那番景致。从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里曾袭来那么大的台风、巨浪曾把我独一无二的好友席卷而去。依然记得四十几年前那场事故的人,如今想必也所剩无几了。恍惚间,一切都似乎是我脑袋里捏造出来的精致幻景。
  “蓦然回神,我心中深沉的黑暗已然消失,一如其到来之时一般忽然间了无踪影。我缓慢地从沙滩上立起,走到波浪拍打的边际,裤腿也没挽就静静地迈入海中。鞋也穿着,任由赶来的浪花拍打。和小时扑来这里相同的波浪就像要表示和解,亲切地拍打我的脚,弄湿我的裤子和鞋。几道徐缓的波浪间歇性地赶来,又撤身离去。从旁边走过的人们以费解的眼神一闪一闪地打量我的这副样子,但我全然不以为意。是的,我是在经历漫长岁月之后才到达这里的。
  “我抬头望天。几片残棉断絮般细小的灰云浮在空中。没有像样的风,云看上去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处。倒是表达不好——那几片云就好像是为我一人浮在那里的。我想起小时候自己为寻找台风的大眼睛而同样仰面望天的情景。其时,时间的轮轴在我心中发出大大的吱呀声,四十余载时光在我心中犹如朽屋土崩瓦解,旧时间和新时间融合在同一漩涡中。四周声响尽皆消遁,光在颤颤摇曳。随即,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在涌上前来的波浪中。心脏在我喉头下面大声跳动,四肢感觉变得虚无缥缈。好半天我就以那样的姿势伏在那里,无法立起。但我已不再怕了。是的,已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它已远远离去。
  “自那以来,我就再也没做恶梦,没有半夜惊叫醒来。现在,我准备改变人生,从头做起。或许从头做起为时已晚,可纵使为时已晚,我也还是要感谢自己终于如此得救,如此重振旗鼓。因为,我在无救的情况下、在恐怖的黑暗中惊叫着终了此生的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
  第七位男士沉默良久,环视在座众人。谁都一言不发,呼吸声甚至都可听到,改换姿势的人也没有。大家在等待第七位男士继续下文。风似乎已彻底止息,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男士再次手摸衣领,仿佛在搜寻话语。
  “我在想,我们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说道,“恐怖的确在那里……它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时将我们压倒。但比什么都恐怖的,则是在恐怖面前背过身去、闭上眼睛。这样,我们势必把自己心中最为贵重的东西转让给什么。就我来说,那就是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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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大仲马(1802-1870),法国十九世纪积极浪漫主义作家,杰出的通俗小说家。其祖父是侯爵德·拉·巴那特里,与黑奴结合生下其父,名亚历山大,受洗时用母姓仲马。大仲马三岁时父亲病故,二十岁只身闯荡巴黎,曾当过公爵的书记员、国民自卫军指挥官。拿破仑三世发动政变,他因为拥护共和而流亡。大仲马终生信守共和政见,一贯反对君主专政,憎恨复辟王朝,不满七月王朝,反对第二帝国。 [点击阅读]
大西洋底来的人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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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阴云密布,狂风怒号,滔天的大浪冲击着海岸。海草、杂鱼、各种水生物被涌上海滩,在狂风中飘滚、颤动。一道嶙峋的峭壁在海边耸起,俯视着无边无际的滔滔大洋。一条破木船搁浅在岸边,孤零零地忍受着风浪的抽打。船上写着几行日文。孤船的旁边,一条被海浪选到沙滩上的小鲨鱼,发出刺耳的哀叫。在任暴的风浪里,野生的海带漂忽不走,有些在海浪里起伏深沉,有些被刮到海滩上,任凭酷热的蒸腾。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