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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短篇小说集 - 09 普鲁士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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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破晓时分到现在已经行进了30多公里。他们沿着白晃晃、热辣辣的公路行进着,偶尔享受片刻的浓荫,而后便又暴露在耀眼的阳光下。路两旁,山谷或深或浅,毒辣辣地闪着光;一块块墨绿色的黑麦田、小麦田、休耕地、牧草地、黑森林像图画似地眩人眼目。在天空下,它们缓缓地、晃眼地向前延伸。可眼前那一片浅蓝的绵延群山却屹立不动,积雪通过大气传来温柔的冷光。这个连,朝着群山,一步一步不停地走着,在黑麦田和牧草地之间,在大路两旁栽种的整齐的、光秃秃的果树之间行进着。亮晶晶的墨绿色的黑麦散发出一种让人窒息的热浪。前面的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了。而这时士兵们的脚走得更热了,头盔下头发里滴出汗来,背包皮与肩膀的磨擦不再感觉灼烫,而是仿佛冷冷针刺般的痛觉。
  他沉默寡言,不停地走啊,走啊,盯着前面的群山。山峰拔地而起,连绵起伏,巅峰上是柔软洁白的雪,随着山势成条状向下延伸。
  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行军的疼痛了。一开始出发时,他就决心不跛着走。走头几步时,他疼得够呛,气喘吁吁,走到一英里左右时,他已经控制好了呼吸,但额上却是冷汗滴滴。不管怎样,他已经因走路而消除它们了。它们是什么,毕竟只不过是些肿块!早晨起床时他已经看过:大腿后侧有几处青肿。而且从早上走了第一步,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它们的存在,直到现在,他胸口仍有一处紧紧的热烘烘的地方堵住他,抑制着疼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感到窒息,但他仍然几乎是轻松地行进着。
  拂晓时上尉拿咖啡的手在发抖,这又给他的勤务兵看见了。而且在前面的农舍边,他还看见体形优美的上尉在马背上颠来颠去。上尉体形优雅,穿着镶有粉红色饰物的浅蓝制服,黑色的头盔和剑鞘微微放光,一滴滴汗珠掉落在光滑的栗色马背上,勤务兵觉得自己跟这个在马背上颠来颠去的人影连在一起:他像影子般追随其后,缄默,无法避免而被他咒骂。而军官也总意识到后面这陪伴的脚步声,在这群士兵中意识到他的行进。
  上尉大约40岁,个子很高,鬓角灰白。他四肢匀称,体型优美,是威斯特最棒的骑手之一。他的勤务兵,因为得给他擦全身,羡慕他让人惊异的腰腹肌肉。
  对于军官身体的其他部分,勤务兵就像不注意自己一样,几乎不曾留意。看主人的脸更是罕事:他从不朝它看。上尉的头发是棕红色的,硬梆梆,留得很短。胡子也修剪得很短,硬扎扎地丛生在丰满而严峻的嘴上。脸相当粗犷多皱,脸颊瘦削无肉。这个男人也许因为脸上这些深深的皱纹而更显得英俊,而拧着眉头容易烦躁的模样又给人一种与生活抗争的男人的神采。那漂亮而浓密的眉毛下面浅蓝色的眼睛总是冷冷地闪动着。
  他是一位普鲁士贵族,傲慢专横,目中无人。他母亲曾是一位波兰女伯爵。因为年轻时欠了太多的赌债,葬送了在军队中的前程,所以他到现在一直当步兵上尉。他从没结过婚:因为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而且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让他动心得要去结婚。他把时间花在骑马上,——偶尔他骑着自己的马在军官俱乐部参加赛马比赛。他不时给自己找个情妇。但这样的事情过后,回到岗位时他的眉毛拧得更紧了,眼睛更具有敌意而易怒了。然而,对于士兵来说,他只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尽管惹火了时是个恶魔;正因为如此,大体上说,他们惧怕他,但并没有对他抱很大的反感。他们把接受他的管辖作为命中注定的事。
  对他的勤务兵,他一开始就表现得冷淡、平常、漠不关心;他从不对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惊小怪。所以,实际上他的仆人对他毫无了解,除了他下达的命令和想要命令得到执行以外。那是相当简单而枯燥的,后来逐渐地有了些变化。
  勤务兵是个22岁左右的年轻人,中等个,身材匀称,四肢粗壮有力,皮肤黝黑,唇上长着黑色的小胡子。他整个身上都洋溢着温和和年轻的气息,有着轮廓分明的眉毛,眉下两只毫无表情的黑眼睛仿佛从未思考过,只是凭借感觉接受生活,并且本能地直接表现出来。
  渐渐地,军官意识到了仆人的年轻,充满生气和对他存在的漠视。当仆人在场时,他无法摆脱掉年轻的感觉,如同老年人绷紧僵硬的身体以保持温暖的火焰不致熄灭。他身上有一种自由而又富有自制力的东西。年轻人的举止言谈中的某种东西使得军官意识到他,而这却激怒了这个普鲁士人。他受仆人的影响而回到了生活中。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他的士兵,但是没有这么做。现在他极少直盯着他的勤务兵,而是别开脸,仿佛避免看见他。然而,当这年轻士兵无意识地四处走动时,年长者便会看着他并注意到他蓝色衣服下面年轻强壮的肩膀的活动,还有那脖子的弧线。而这让他很恼火。看见士兵那双棕色的、好看的农民的手抓住一块面包皮或者酒瓶,年长者的血液中便会输入一股仇恨的火焰或是愤恨的怒火。不是因为年轻人笨拙,而是因为这个无牵无挂的年轻动物活动中流露出的盲目、本能的自信使这个军官恼怒到如此程度。
  一次,一瓶葡萄酒被打翻了,红色的液体汩汩地涌到桌布上时,军官开始咒骂起来。他的眼睛,像火一样带着蓝焰,紧盯着年轻人慌乱的眼睛。年轻士兵大为震惊。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直震撼到了他灵魂深处某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他茫然不知所措,内心本性自然圆满的东西丧失掉了,悄悄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不安。从那时起,这两个男人之间就存有一种隐秘的情感。
  从那以后,勤务兵真正害怕与他的主人碰面了。他下意识记得那逼人的蓝眼睛和严厉的眉毛,他不打算再看见它们。
  所以他总是对主人视而不见,尽量躲着他。心底当然还有一丝渴望,等三个月过去,他就可以交差了。他开始在上尉面前感觉局促不安,这士兵比军官更想要独自呆着,呆在他作为仆人的本来状态之中。
  他服侍上尉一年多了,而且知道怎样做到尽职尽责。他做起这些事来得心应手,似乎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毫无保留地接受军官和他的命令,就像接受太阳和雨露一样。他很自然地服侍他。就他而言,这并没有多大含意。
  可现在要是被迫与主人直接打交道,他就像一头被抓的野物,他觉得自己必须逃走。
  但是,年轻士兵的影响已经穿透军官呆板的戒律,并使他忐忑不安。不过,他毕竟是位绅士,双手纤长,姿势优雅,富有教养,他不想让这样的事影响到他内在的自我。他是一个性情暴躁的人,总是强制压抑着自己,偶尔才在士兵面前斥骂一顿,宣泄自己的情感。他清楚自己总是处于情绪激动的边缘。但为了他所服务的信仰,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而年轻士兵仿佛生活在温和圆满的天性当中,并且通过每一个姿势把它发散出来。他的姿势当中具有一种如同野生动物四散活动时所具有的悠闲自在的乐趣。而这越来越把军官激怒了。
  上尉已经不由自主地恢复不了对勤务兵的本来态度,他也不能让他独自呆着。他盯着他,不由自主地向他发出一些苛刻的命令,尽可能多地占用他的时间。有时他对这年轻士兵大发雷霆之怒,威吓他,欺侮他。而勤务兵漠然地站着,好像听不见似的,绷着涨得通红的脸,等着这场闹剧的结束。上尉的话从来没有触动他灵魂深处,他保护似地使自己对主人的情感宣泄无动于衷。
  勤务兵左手大拇指上有个疤,一个穿过指关节的缝合疤痕。军官对此已经忍受了很长时间没有发作,想要表示点什么。它总在那儿,在这年轻的棕色手上显得丑陋野蛮。终于,上尉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吐露了出来。有一天,勤务兵正在铺平桌布时,军官用铅笔点着他的拇指,问:
  “那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畏缩了一下,然后挺身立正。
  “斧头砍的,上尉先生。”他答道。
  军官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解释,但是再也没有第二句话了。
  勤务兵继续干着他份内的事。年长者十分愠怒:他的仆人在躲着他。第二天,他不得不动用意志力避免看见那带疤的手指。他想要擒获它——一股怒火在他的血液中翻滚。
  他知道他仆人很快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且知道他会为此而高兴。到目前为止,这士兵已经不愿接近他了。上尉变得更加愤怒。士兵不在的时候他无法休息,而当士兵在的时候,他便用折磨人的目光怒视着他。上尉憎恨士兵那毫无表情的黑眼睛上面两道好看的黑眉毛,为士兵那漂亮的四肢灵活活动而发怒。他自己的四肢因为没有什么军事活动而变得僵硬了。他表现出苛刻严厉的神色,轻蔑地讽刺他,侮辱他,威吓他。年轻士兵变得更沉默寡言,毫无表情。
  “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不能正眼看人吗?我跟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
  士兵抬起黑眼睛望着上尉的脸,但却是视而不见:他眼睛微微有些斜视地瞪着,察觉到他主人眼睛的蓝色,但根本不接触他的目光。年长者脸色苍白,微红的眉毛颤动着。他无法发出进一步的命令。
  有一次,他把一只笨重的军用手套扔到了年轻士兵的脸上,然后得意地瞧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突然冒出怒火,看着他的眼睛如同稻草给扔到火上所燃烧的火焰。他嘲弄似地笑得发抖。
  但是只有两个多月了。这个年轻人本能地想要使自己保持原有的心态:他尽力服侍军官,好像那是一位抽象的权威而不是一个人。他所有的潜能都用于避免个人接触,甚至是那看得见的仇恨。他的仇恨在身不由己地滋生着,以应付军官的怒火。然而他把它隐藏在内心深处。只有在离开军队的时候,他才敢承认这回事。他天性活跃,有许多朋友,他们是很好的伙伴。可是不知怎么他变得孤独了。现在,这种孤独和寂寞加剧了,贯穿着他的服役期。可是军官好像愤怒地发疯了,令年轻人非常恐惧。
  士兵有个情人,一位山区姑娘,纯朴而富有主见。两人走在一起很少说话。他很少向她开口,只是胳膊拥着他,寻求身体上的接触。这样能使他减轻痛苦,使他更容易忘却上尉;因为把她拥在怀中可以使他轻松。而她也以一种无法言喻的方式为他而活着。他们堕入了爱河。
  上尉察觉到了这回事,愤怒得发狂。他让年轻人天天晚上忙碌不停,并以看到年轻人脸上浮现出阴郁的神情为乐。两个男人的眼光偶尔相接,士兵的目光愠怒阴沉,固执地紧盯不放,上尉则露出轻蔑的嘲笑。
  军官根本不承认抑制不了自己的愤怒。他不知道他对勤务兵的感情根本不是一个对他蠢笨、反常的仆人行为所激怒的男人的感情。所以他仍然坚持自己有理,并且依从常规,继续按部就班地办理其他事情。但他太压抑了,神经无法忍受。

  终于,他抡起皮带打在仆人的脸上。当他看见年轻人惊恐地退缩,眼睛里含着痛苦的泪花,嘴角流着血时,他立刻感到一阵带着震颤和羞愧的快意。
  但他承认,他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小伙子惹火了他,他简直要发疯了。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他带了个女人出去散了几天心。
  那是对放荡的嘲弄,因为他完全不想要这女人。但他继续停留在那儿,等到假期结束。最后他惨兮兮地回来了,带着倍受折磨和恼怒的情绪。一下午他都在骑马,然后径直回来吃晚餐。勤务兵出去了。军官一动不动地坐着,纤细优雅的双手搁在桌子上。他的血液似乎已经凝结了。
  终于,仆人走了进来。他注视着年轻人强壮舒适的身体,漂亮的眉毛,浓密的黑发。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这年轻人就已经恢复了他往日的神采。军官的手抽搐着,仿佛充满了疯狂的火焰。年轻人立正站着,一动不动,神情木然。
  吃晚饭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不语。可是勤务兵看起来很急切,有什么事一样。他把盘子弄得丁当直响。
  “你很急吗?”军官问,看着仆人热切、温和的脸。对方没有回答。
  “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上尉说。
  “好的,先生。”勤务兵答道,端着一堆军用盘子站着。上尉等了一下,看着他,然后又问:
  “你很急吗?”
  “是的,先生。”这样的回答让听者心里一阵冒火。
  “干什么?”
  “我要出去,先生。”
  “今晚我需要你。”
  片刻的犹豫。军官的面部表情奇异地生硬。
  “好的,先生。”仆人从嗓子眼里答道。
  “我明晚也需要你——事实上,除非我放你的假,否则你所有的晚上都属于我。”
  留着小胡子的嘴紧闭着。
  “好的,先生。”勤务兵回答道,开启了一下嘴唇。
  他往门口走去。
  “你耳朵上为什么夹截铅笔?”
  勤务兵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走着,没有作答。他把盘子拿到门外堆成一堆,从耳朵上取下铅笔,放在口袋里。他刚才在给情人的生日卡上抄诗。他回去继续收拾桌子。军官心神不定,带着一丝热切的笑意。
  “你耳朵上为什么夹截铅笔?”他问。
  勤务兵双手托着盘子。他的主人正站在绿色大炉子附近,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下巴向前伸着。当年轻士兵看着他时,他的心突然嘭嘭跳个不停。他觉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茫然地转身朝门口走,没有任何表示。勤务兵刚蹲下身子把盘子放下,突然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他趔趄着向前摔倒了。瓶瓶罐罐呼啦啦全滚下了楼梯,他紧紧抓住楼梯扶手,才没滚下去。正想爬起来,又给人重重地踢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他只得无力地靠着栏杆,歇歇气。他的主人已经迅速地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楼下的女仆抬头看着楼梯间,对着乱七八糟散成一团的瓶瓶罐罐做了个嘲弄的鬼脸。
  军官心绪不宁。他倚在冰冷的绿色炉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其中一些洒到了地板上,然后把剩下的一饮而尽。他听见士兵在楼梯间收拾盘子。他脸色苍白,好像喝醉了一般,在期待着什么。仆人又走了进来。看见这年轻小伙子痛苦地、手足无措地站着,上尉的心猛地一颤,似乎很快乐。
  “舒勒!”军官发话了。
  士兵立正稍显迟缓。
  “是,先生。”
  年轻人站在他面前,长着可怜的小胡子,漂亮的眉毛在黑色大理石般的额头上清晰可见。
  “我问过你一个问题。”
  “是的,先生。”
  军官的声音像硫酸一样在侵蚀着堡垒。
  “为什么耳朵上有截铅笔?”
  仆人的心又猛地要跳出来,憋得不能呼吸。他黑黑的眼睛使劲盯着军官看,仿佛给迷住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毫无表情,像长在那里似的。上尉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他指了指一只脚。
  “我——我忘记了——先生。”士兵气喘吁吁地说。他的黑眼睛在盯着对方那飘忽不定的蓝眼睛。
  “放在那里做什么?”
  他看见年轻人费劲地说话时胸口在上下起伏。
  “我一直在写。”
  “写什么?”
  士兵左右瞧了一下。军官听见他喘着粗气,蓝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士兵在清自己发紧的喉咙,可是说不出话来。突然,军官脸上的笑容像火焰一样灿烂,他重重地在勤务兵大腿上踢了一脚。士兵给踢得往旁边移了一步。他的脸色死一般灰暗,两只黑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对方。
  “嗯?”军官说。
  勤务兵嘴巴发干,舌头在嘴里摩擦着像在干燥的牛皮纸上摩擦一样。他使劲滋润着喉咙。军官又抬起脚踢了一下。仆人挺直身子立着。
  “诗,先生。”传来他沙哑的变了调的声音。
  “诗,什么诗?”上尉苦笑地问。
  对方又在清发紧的喉咙。上尉的心突地一沉,站在那儿显得虚弱而疲惫。
  “给我女友的,先生。”他能听见自己干巴巴的走样的声音。
  “噢!”上尉说道,转过脸去。“收拾桌子吧。”
  “卡!”士兵喉咙里发出声音,然后又是“卡!”过后才不十分清晰地说道:
  “是,先生。”
  年轻士兵走了,看上去苍老,脚步沉重。
  军官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死命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事。他本能告诉自己不能去想。尽管内心深处依旧是充满着强烈的喜悦,但他继而又觉得身心内外有着什么东西在作怪,某种东西在极为可怕地崩溃,这种反应令他痛苦不堪。他一动不动地呆站了一个小时,思绪纷繁复杂,但他尽量用意志力压制自己的头脑使之成为一片空白,不去想任何东西。他这样控制自己直到最痛苦的时刻过去。然后他开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呼呼睡去,忘却这尘世的一切。早上醒来时,他为自己的本性发作感到非常震惊,但他竭力避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已经阻止自己的大脑再现它,已经与自己的本能一道抑制住了它。因此此时神志清醒的他便与发生的那些事毫无关联了。他就像酒醉过后只感觉虚弱乏力,事情的过程已恍如隔世,想不起来了。酒醉之后,他成功地忘却了先前发生的事情。因此,当勤务兵端着咖啡出现时,军官摆出昨天上午同样的架子来。他拒不承认昨夜发生的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一样——何况他也很成功地忘掉了它。他从没做这样的事——至少他自己没做过。会有什么差错加给这愚蠢而不驯服的仆人呢。
  勤务兵整个晚上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的。因为口干舌燥他喝了一些啤酒,但并不太多。酒精的刺激又促使他想起了那回事,他不能忍受这一切在脑海中重现。他迟钝、缓慢,似乎他这个凡人身上十分之九的部分是呆滞僵硬了的。他缓缓四处踱着,面无人色。一想起那几下狠踹,他便觉得很懊丧。而一想到以后在这间房里还存在再次挨踢的威胁时,他就心跳加速,觉得胸闷。他又气喘不平地回想了曾经发生的那一幕。他被迫说“给我女友”。他精疲力竭甚至欲哭无力。他嘴巴像个白痴似地微微张开着,觉得心灵空虚,百无聊赖。他对他的工作很迷茫、痛苦,他非常迟滞笨拙、盲目不知所措地对付与上司之间激烈的接触。而且他发现,一旦坐下来便再难提起精神四处活动。他四肢疲软,下巴低垂,实在是疲倦至极。于是他上床了,毫无生气地、放松地睡着了,进入了一种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一种相当恍惚的睡梦中,进入了一个麻木的状态中。在这个死寂的夜里,在这昏睡状态中传递出的是极度痛苦的信息。
  早晨是演习。可他在军号吹响之前就醒了。隐隐作痛的胸口,枯燥发紧的喉咙,悲惨可怕的感觉,使他的眼睛立刻清醒过来,并显得阴郁。他根本没有试着去想象所发生的事情,而且也意识到了新的一天又已经到来,他得开始于他的日常事务。最后一线黑暗已被推出了房间,他将不得不拖着呆滞僵硬的身体做他的份内事。他是如此年轻,对烦恼经历得如此之少,这事使他迷惑不解。他唯一的希望是,黑夜无休无止,这样他便可以静静地躺着无知无觉。但是谁也阻止不了白天的来临,谁也不能搭救他使他不用起床,不用为上尉的马上鞍,并且不用为上尉煮咖啡。那是躲不了的事。他想,要不去侍候上尉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不会让他没事可干的。他必须把咖啡端给上尉。他茫然失措了,怎么也理解不了,只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命中铁定了的,不管他毫无生气地躺多久。
  勤务兵仿佛整个身体无知无觉,费力地叹息一番后,终于起床了。可是,他得运用意志力强迫着做每一个动作。他觉得飘飘忽忽,头昏眼花,软弱无力。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紧紧抓住了床边。低头看着大腿,那黝黑皮肤上有块块黑黑的淤血。要是用手指去按一按这些青肿,他会疼晕过去的。不过他可不想晕过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回事。谁也不会知道的,这是他和上尉之间的事。现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他自己和上尉。
  他缓慢地穿好衣服,强迫自己一步一步走。一切都是模模糊糊不清晰的,除了他手头该做的事以外。可他没法完成他的工作。强烈的痛楚使他从迟钝的感觉中苏醒过来,然而还是很糟糕。他端着托盘上楼去上尉的房间。军官脸色苍白,心情沉重,坐在桌旁。勤务兵向他敬礼时觉得消失了自我。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顺从地接受自己被消灭这个事实——然后他振作起来,好像恢复了自我。而这时上尉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真实了,年轻士兵的心不禁跳得更激烈了。他脑中萦绕着这样的情景——那就是上尉并不存在——这样的话他自己就可以活下来。可当他看到上尉端咖啡手在发抖时,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垮了。他走开了,似乎自己变成了碎片,整个的人都崩溃了。而当上尉坐在马背上发命令,而他自己挎着步枪、背着背包皮站着时,他觉得自己好像需要闭眼不看——好像得闭眼不看眼前的一切。只有那冒烟的嗓门和极度痛苦的行军使他产生非常单纯而朦胧的念头:那就是拯救自己。
  二
  勤务兵慢慢习惯了嗓子的干渴枯燥。白雪皑皑的山峰在天空中熠熠发光,下面的山谷中,浅绿色的冰河蜿蜒地流过浅滩,这一切看起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可他现在热得厉害,也渴得厉害,他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走啊走,没有一丝抱怨。他根本不想说话,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两只鸥,像水花和雪片似地在河面上下翻飞,但沐浴在阳光中的绿油油的黑麦的气味令人恶心。行军仍在单调乏味地继续进行着,如同一场没有睡熟的觉。
  下一个农舍坐落在大路附近,低矮而宽阔,屋前放着几桶水,士兵们呼啦啦地围过去喝水。他们摘下头盔,湿漉漉的头发冒着热气。上尉坐在马背上,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需要看到他的勤务兵。头盔遮住了明亮犀利的眼睛,但他的胡子、嘴和下巴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勤务兵在这骑马人身影在场时,便四处活动。这倒不是因为他害怕,或是给吓倒了,而是仿佛他给抽空了,变得空空荡荡,像一个空壳。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虚无,变成了在阳光下蠕动的影子。尽管口干舌燥,但他感觉上尉就在身边,因而他既不能喝水,也不能摘下头盔揩揩湿乎乎的头发。他只想躲在影子里,不愿回到残酷的现实中。突然他心里一惊,看见军官用脚轻轻地夹了马肚子一下。上尉策马慢慢走远了,他重又陷入失神和恍惚中。

  然而在这炎热、明亮的上午,什么也不能使他寻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身处其中他只觉得一片空白,而上尉此时肆无忌惮地更骄傲了。一股热流穿过年轻人的身体:上尉在生活中始终处于强者的地位,骄傲有力,而他自己却像一个影子一样轻飘不定、虚空无力。热流又一次流遍全身,让他头晕眼花。但他的心仍在坚定有力地跳动着。
  连队继续往山上爬,计划绕个圈回营。穿过树林,传来下面农庄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循声望去,他看见那些赤脚割草的农民,放下手中的活,往山下走去,扛在肩上的长柄大镰刀像长长闪亮的钳子一样弯在身后。他们看起来像梦中人,似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觉得自己是在黑乎乎的梦中:似乎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历历在目,有形有样,而他自己却只有一种意识,一种可供想象,可以领悟的断口。
  士兵们沉默地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阳光闪耀的山坡向上爬着。他脑中也开始缓慢地、间或一次地思考。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在透过花玻璃看这世界,处处不真实。这样的行军令他头痛。
  空气中各种各样的气味太浓烈了,让人喘不过气来。所有这些葱翠的草木都在散发着不同的气息,直到这绿色地带充斥着让人憋气的怪味。其中有类似浓而又醇的蜂蜜的三叶草的香气;山毛榉附近也散发出一种微微辛辣的气味;还有一种咔嗒咔嗒的响声,伴随着这令人窒息、让人作呕的气味。一个穿着黑罩衫,手里拿着弯柄杖的羊倌赶着一群羊走来。这样火辣辣的太阳下,羊为什么会挤成一团?他仿佛觉得他可以看见牧羊人,但牧羊人却看不见他。
  部队终于停下来休息。士兵们把步枪架成一个圆锥形,背包皮则围在枪架四周。他们四散坐在山坡上的小土墩上,开始有说有笑。尽管热得冒汗,但士兵们仍然很活跃。他静静地坐着,望着20公里外拔地而起的青山,山峦起伏,连绵的群山脚下是宽宽的河。河床流淌着浅绿的河水,在绿色的松林间蜿蜒曲折地伸向远方。河上,一里之外,有人在划着木排。这真是一个奇异的乡村景色。近处,在树林边缘,叶子茂密的山毛榉隔成一道屏障,旁边蹲伏着一座白墙红顶,开着四方窗户的宽阔农庄。边上是一垅垅长长的黑麦、三叶草、还有淡绿的小麦。就在他的脚下,土墩下面,有一个黑乎乎的泥塘,金莲花挺立在纤细的茎杆上一丝不动。泥塘里不时冒出一些淡黄色的水泡。水泡很快便破裂了,空气中回荡着裂泡的声音。他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眼前这个五彩缤纷的美景当中。上尉,一个小小的浅蓝间着深红的身影,正平稳地骑马,沿着山坡穿过麦田,小跑着过来了。扛信号旗的士兵也跟着过来了。马背上的男人骄傲自信地坐着,这个迅速移动着的生气勃勃的家伙,身上集聚了上午所有的阳光,留给其他人的是那脆弱闪光的影子。勤务兵谦恭而木然地坐在那儿,盯着他的上司看。但当那马慢下来开始上最后的陡坡时,他的身体和灵魂开始剧烈地燃烧起来。他仍坐在那里恭候着,后脑勺好像有一团火一样感到沉重。他不想吃什么东西,手指活动时微微有些发抖。与此同时,坐在马背上的军官正缓慢、骄傲地走近。勤务兵内心渐渐紧张起来,然而当他看见上尉悠哉游哉地坐在马背上时,全身充满了怒火。
  上尉看着四散在山坡上的左一块右一块的蓝色和深红色,还有那黑压压的脑袋,觉得很开心。驾驭手下这帮人的权力也令他满意和骄傲。勤务兵也在他们中间,跟他们一样服从他。军官微微起身,立在马镫上朝前望去,勤务兵正别着木然的脸坐在那里。上尉放松地坐回座位。他那腿儿细长、漂亮的马,像山毛榉一样是棕色的,此刻正骄傲地往山上走。上尉走进连队歇憩的地方:男人身上的气息、汗味、皮革味热烘烘地弥漫在空间,他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了。跟中尉说了几句之后,他便往高处走了几步,坐在那儿显出一种君临天下的架势。汗津津的马嗖嗖地甩着尾巴,以驱散身上的热量。当他往下俯视他的士兵时,勤务兵在这群人中显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勤务兵的心像火一样在胸口燃烧,使他的呼吸艰难。军官朝山下望去,只见三个士兵抬着两桶水,正摇摇晃晃地穿过洒满阳光的绿色草地;一棵树下,支了一张桌子,中尉站在那里挺重要似地忙乎着。上尉鼓起勇气,喊他的勤务兵。
  勤务兵听到命令时,心中的火焰腾地冲到了嗓子眼,他茫然地站起身,压制着怒火。他站在军官下方,敬礼时没有抬头。上尉的声音里有些颤动。
  “到客栈给我弄……”军官下着命令。“要快!”他补充道。
  听完最后一个字,这仆人的心跳动时蕴含着愤怒,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可他还是机械顺从地转过身,拔腿往山下跑去,裤子像布袋似地垂挂在军用靴子上,看上去几乎像头熊一样笨拙。军官一直盯着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去。
  可那只是这谦卑、机械、顺从的勤务兵的外形。他内心里已经逐渐积聚了一个能量核心,他年轻生命所有的能量都凝聚在里面了。在完成任务后,他闷着头,迈着沉重的步伐迅速返回山上。他走的时候,头痛得特别厉害,这使他不知不觉地把脸扭曲了。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他完整的自我,坚定而有力,并没有给撕扯成碎片。
  上尉已经钻进林子了。勤务兵沉重而缓慢地走过热烘烘的气味扑鼻而来的连队歇息地。现在他内心里有种神奇的能量,觉得上尉比自己更缺乏真实感。他走近树林,看见马儿立在林荫边,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棕色的马身上。林中有块空旷地,那里的树木最近才被伐掉。在阳光灿烂的环形空旷地旁边的荫影里,站着两个人,穿着蓝色和深红色相间的衣服,深红色很清晰地显现出来。上尉正跟中尉说着话。
  勤务兵在明亮的空旷地边缘上站着。空旷地里粗大的树干枝丫砍掉了,闪闪发光,摊在地上像赤裸裸的棕色皮肤的尸体。木屑给踩得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像斑驳的阳光。随处是树木采伐后留下的树墩和枝枝丫丫。远处是在阳光照耀下亮绿的山毛榉。
  “那么我将骑马先行出发。”勤务兵听见上尉说。中尉敬了个礼,大步走开。勤务兵朝前走去,在他踩着草地向军官靠近时,一股热流涌进了心里。
  上尉看着年轻士兵相当沉重的身体跌跌撞撞地上前来,他的血液也加快了流动。他们之间剩下的是男人跟男人的事了。在这个耷拉着脑袋、严肃的、跌跌撞撞的男人面前,他屈服了。勤务兵把食物放在锯平的木墩上面。上尉盯着那双给太阳晒得通红发亮的赤裸裸的手,很想跟这年轻士兵说说话。但是他不能。仆人把瓶子靠着大腿,拔掉软木塞,把啤酒一古脑儿倒进杯子里。他一直低垂着头。上尉接过了杯子。
  “真热啊!”他好像很亲切地说。
  火焰腾地窜上了勤务兵的心,几乎令他窒息。
  “是的,先生。”答话从他牙缝里冒出。
  他听见上尉喝酒的声响,攥紧了拳头,一种极度的痛苦使他攥紧了拳头。接着传来一声合上杯盖的轻微碰击声。他抬起头,上尉正盯着他。他迅速移开了目光。随后他看见军官俯身从树墩上拿起一块面包皮。瞧着这个绷紧的躯体在他下方猫着腰,勤务兵心中又涌上一股愤怒的火焰。他的手猛一痉挛,朝远处看去。他可以感觉到军官也很紧张,因为面包皮掉在地上烂了,军官在吃另一块。两个男人紧张地站着,没有多余的动作,主人在费劲地嚼着面包皮,仆人扭过脸瞪着,紧握着拳头。
  接着,年轻士兵又吃了一惊:军官再次打开了杯盖。勤务兵盯着杯盖和握着杯柄的白皙的手,似乎给吸引住了。杯子举起来了,年轻人的眼睛在跟着它转。他又看见上尉喝酒的时候那细瘦而强健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强有力的下巴在不断翕动着。突然间,一直牵扯着年轻人手腕的本能猛地自由了。他跳起来,感觉好像被一股强烈的怒火分裂成了两半。
  军官的靴刺被树根绊了一下,他猛地向后倒去,后心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在一根尖利的树桩上,手里的杯子飞了出去。勤务兵年轻的脸上严肃而热切,他咬着下嘴唇,迅即用膝盖顶着军官的胸口,使劲把他的下巴反向朝树根的另一边按着。他使劲地按着,内心如释重负,手腕的紧张感也极大地减缓了。他憋足了力气用手掌猛推上尉的下巴。把那硬梆梆的下巴和因有胡子而略显粗糙的下巴颌握在手里也给他带来快感。但他一丝一毫也不放松,他心血激荡,欢欣鼓舞,继续使劲推着上尉的脑袋,直到他喉咙里发出很小的“咯咯”声。不一会,他便觉得军官的头似乎疲软无力了,身体也在剧烈地痉挛起来。这把年轻士兵吓坏了,令他十分惊恐,然而把这些恐惧感压下去也令他愉快。于是他继续按着对方的下巴,在他年轻有力而强壮的膝盖重压之下觉得身下的这个男人在喘最后一口气,身体在猛力挣扎,剧烈地抽搐,这些都让他充满了快感。
  可是时间似乎静止了,他看见上尉的鼻孔,眼睛却几乎看不见。多奇怪啊!上尉吐出了舌头,双唇肿胀,胡子直立。忽然,他吃了一惊,注意到上尉的鼻子慢慢地充满了血。这红色的液体溢了出来,缓慢地流过脸,然后从脸上滴到眼睛上。
  这让他既震惊又痛苦。慢慢地,他站了起来。地上那躯体在扭动着,摊开手脚躺在那儿,了无生气。他站在那默默地看着它,很遗憾它倒下了。它比踢过他、欺侮过他的那个东西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他很害怕看那双眼睛。它们现在很丑陋,只有白的部分露了出来,而且血流在上面。看到这幅景象,勤务兵的脸因为恐惧而收缩起来。嗯,就是这样了,他内心很满意。他一直恨上尉的脸,现在它黯然失色了。勤务兵内心深处如释重负。应该这样。可他看着这长长的穿着军装的尸体横躺在树墩上,漂亮的手弯曲着,又有些忍受不了。
  他得把它藏起来。
  他迅速忙碌起来,把它拖到伐倒的树干下面,树干是光滑好看的。上尉的脸血淋淋的,很恐怖,他用头盔把它盖好,然后把四肢收拾得笔直体面,把枯叶从精致的军服上拂掉。于是,上尉便在圆木荫影中躺着了。从圆木缝隙间漏过一线阳光洒在他的胸膛上。勤务兵在旁边望了一小会,在这儿,他自己的生命也终结了。

  在迷乱茫然中,他听见中尉在树林外面用很大的声音向士兵说明他们应该想象下面河上的桥被敌人占领着,他们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攻击前进。中尉根本没有表达的天赋。出于职业习惯,勤务兵在听着,但慢慢糊涂起来。当中尉又重述一遍的时候,他不再去听了。
  他明白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他站了起来。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木屑从地面上反射着白光,令他诧异不已。对他来说,世界已经起了变化,可是对其他人来说,依然如故——一切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他只有离开它了。他没法回去,尽管归还啤酒杯和瓶子是他的责任,但他不能那样做。他把那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中尉仍旧嘶哑着喉咙在讲解着演习要领。他得走了,不然的话,他们会赶上他的。现在他无法忍受跟任何人有什么接触了。
  他手遮在眼睛上,看看自己在什么位置,然后就行动了。
  那匹马还站在路上,他朝它走过去,翻身坐上去。但坐在马鞍上颠起来很痛。当他骑着马慢跑着穿过树林时,那种疼痛一直伴随着他。他本来可以不在乎任何事情,但始终摆脱不了跟其他人分开的感觉。小路弯弯伸出了树林。到树林边缘时他勒住马向远处眺望。那里,在宽阔、洒满阳光的山谷里,一小群士兵在操练;在一块长长的休耕地上,一个男人不时吆喝着牛干活;阳光下的村庄和白色塔顶的教堂显得很小,不过他再也不属于它了——他坐在那里,像一个离得远远地站在黑暗中的人。他已经从尘世的生活中走进了未知的天地。他不能够,甚至也不想回去。
  他转身策马走进树林深处。在他经过时,那一棵棵树像静静站立的人,对他毫不介意。一只雌兔穿过斑驳陆离的树荫,载负着阳光四处活动。密林中偶尔有道明绿的缝隙,除此之外便是避荫凉爽的松树林。现在他疼痛得很厉害,头痛叫他无法忍受,看来他的确是病了。他一生当中还从未生过病。他觉得迷迷糊糊,对一切都十分茫然。
  他想从马上下来,但却摔倒了,这种疼痛和丧失平衡感使他很惊讶。马在悠闲地蹓跶。它挣脱僵绳,拖着它慢慢跑开了。那是他与外面世界联系的最后一件东西。
  他只想从此躺下来,不再被打扰。蹒跚地穿过树林,他来到一处清静的地方,这里的山坡上长满了山毛榉和松树。他立即躺下,闭上眼睛。他神志昏迷,脉搏也跳得很慢,仿佛穿过整个地球而搏动。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他难受。可是他神志不清中太忙乱了,没有好好观察一下选个好地方。
  三
  苏醒过来时,他着实吃了一惊。嘴巴又干又苦,心跳得很沉重,但却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的心沉重地跳动着。他在哪里?——在兵营——还是在家里?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他费劲地动了动身子,四下瞧瞧:树,草木的枯叶,还有洒在地面上的微红、明亮仍旧斑驳的阳光。他不相信现在的他是他自己,他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他挣扎着企图清醒过来,但再次陷入昏迷中。他又挣扎着清醒过来,慢慢地,周围的环境开始跟他有了些关系。他清醒过来后,便有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有人在敲打。他看见头上冷杉树深重而暗黑的烂叶子。然后一切又陷入黑暗中。然而他不相信自己就此合上了眼睛,实际上他并没有。在黑暗中他慢慢又可以看见了。可有人在敲打。猛然间他看见了那张他憎恨的脸,上尉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惊恐地抑制住自己,然而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上尉已经死了。应该是那样的。可是身体的迷乱又控制了他。有人在敲打。他心怀恐惧,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死去了一样。随后,他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心头一惊,看见什么东西飞快地爬上一棵树干。那是一只小鸟,飞在他头上婉转鸣叫。嗒,嗒,嗒,那是这只小巧而敏捷的鸟儿在用嘴叩击树干,好像它的脑袋是一把小小的圆形锤头。他好奇地看着它。小鸟以它独具的爬行方式敏捷地移动着,然后它像只老鼠,溜下光秃秃的树干。它那种迅速的爬行使他有一种嫌恶的感觉。他抬起头,感觉头很重。小鸟从荫影里跑出,穿过阳光照射的地带。它的小脑袋迅速地上下跳动,白色的小腿快速地欢快地移动着。它的体型很匀称,非常结实,翅膀上点缀着块块白色的羽毛。有好几只这样的小鸟,它们非常漂亮,可是它们像疾跑的老鼠,在山毛榉坚果中间到处乱窜。
  他又筋疲力尽地躺了下去,再次晕过去了。他对这种爬来爬去的小鸟有种恐惧感。他全身的血液好像在脑袋里冲来荡去,但他丝毫不能动弹。
  他苏醒过来时感觉更加有气无力。头痛得厉害,病得挺可怕,还是无法活动。他一生中从未生过病。他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者他是什么人。很可能他中暑了,或者得了什么别的病?——他已经让上尉永远沉默了——那是在一段时间以前——噢,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脸上血迹斑斑,眼睛向上翻着。不管怎么说干得不错,让他安静了。可是现在他已经超越了自我。他以前从未到过这里。这到底是生命抑或不是?他现在独自一人。那些人在宽敞明亮的地方,而他却呆在外面。这个小镇,整个乡村都处在光线明亮宽敞的地方,而他却呆在外面,在这里,这个阴暗空旷的所在,在这里每一个生命都毫无联系地生存着。但那些人有朝一日都得去那里,只是比他稍晚一步而已,包皮括父亲、母亲和情人。他们这些人都有些什么关系?这只有天知道。
  他坐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拖着脚走,原来是只棕色的小松鼠,它在地上向前跳跃着,红尾巴构成了它身体的波浪起伏——当它停下来时,尾巴不时收拢,又展开。它朝另一只松鼠飞奔过去,它们在互相追逐,发出吱吱的声音。勤务兵真想能跟它们说说话,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松鼠突然跑开了——它们飞奔上树。接着,他看见其中一只停在树干半腰偷偷地看着他。一阵惊慌恐惧掠过全身,尽管从自己的意识而言,他觉得很好笑。它仍旧呆在那儿,呆在树干半腰,灵敏的小脸盯着他,竖起小耳朵,小爪子紧勾住树皮,白色的胸脯挺着。他看着它,忽然有些惊慌失措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东倒西歪地朝前走。他不停地步啊,走啊,去寻找可以喝的东西。他因太渴了而热得发昏。他蹒跚地走着,大张着嘴巴,过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个世界时,他已想不起它是什么了。金子般的闪光后面有金色的光线、高高的灰紫色的树干,黑暗包皮围着他,变得越来越暗。他有种到头了的感觉,在现实生活中,他到了最真实而阴暗的底层。然而干渴在烧烤着他的大脑。他觉得轻飘飘的,不那么沉重了。他猜想,这就是新生。天空响过低沉的雷声。他觉得自己正走得飞快,痛苦就要减轻了——或者前面就有水?
  突然他惧怕地站住了,一动不动。前面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无边无际——他和它之间只有一些暗淡的树干像栅栏一样。平整的麦地亮晶晶的,映射着柔滑的绿色。一位妇女穿过闪亮碧绿的麦地,像团影子一样走进这片金色的海洋中。她穿着宽大的裙子,黑色的衣服罩在头上。一座农舍掩映在荫影里,而教堂的塔尖,差不多在这金色的火焰中熔化了。这女人从他身边走过,他无法用语言跟她交谈。她是通亮的、虚幻的、纯而又纯的。她弄出一些声音让他很糊涂。她的眼睛里好像根本没有他,穿过那块林地走向另一边。他靠着树站着。
  当树林里已幽暗的时候,他终于转过身,往下看那长长的小树林。他看见不远处的山脉光芒四射,绚丽无比。从最近的柔和灰暗的山脊后面看去,远山耸立,带着金黄;山上银灰色的雪光芒四射,像纯金一样。它们在天空中闪耀,燃烧,是如此沉静,如此纯粹。他看着它们,脸都给照亮了。像这金黄光彩闪耀的雪一样,他感到干渴在身上燃烧。他倚在一棵树上,凝视着远方。一切重又进入了虚无缥缈中。
  夜里,闪电不断,天空变得雪白一片。他肯定又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的世界不时笼罩着青灰色,田野闪现出灰绿色,树木膨胀成黑乎乎的一团,一排排黑云冲上白色的天空。接着,黑暗陡地降临,然后便是真正的夜。又是一阵白色的闪电扫过大地,更显现可怖的黑暗,一团黑云就挂在头上。世界是一个幽灵般的影子,不时投射在这纯静的黑暗上,使得它成为真正的、完整的黑暗。
  他仍在发高烧,说胡话——他的大脑像夜一样一明一暗——有时他瞪着大眼睛瞧着四周惊恐得发抖——然后又回忆起极度痛苦的行军,太阳蒸发着他的血液——又想起对上尉的切齿痛恨,之后便是极度的温软和舒适。但是一切都走了样,它源于疼痛并归于疼痛。
  到了早上,他完全清醒了。萦绕在脑间的只是那让人恐慌的口干舌燥!太阳照在脸上,湿乎乎的衣服上露水正在蒸发。像着了魔一样,他站起身来。远方,就在前面,在清晨的天边,群山绵延、翠绿、清凉、温柔。他想拥有它们——他想独自拥有它们——他想抛下自己,投身到它们中去。它们没有动,群山带着白色温柔的雪,依旧那么柔和。他静静地站着,忍受着煎熬。手弯曲着,紧攥着。然后他突然痛苦不堪地倒在草地上。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处于一种极度痛苦的梦幻状态。他的干渴似乎已经从身上分离出去,站在一边,成为一种单一的要求。然后他又感觉到疼痛,这又是另外一个单一的自我。还有那沉重的身体,也是一个分离了的东西。他已经给分成了各种独立的自我,尽管它们之间有某种奇怪、令人感到痛苦的联系,但是它们正分离得更远,然后就彻底分开了。播洒在他身上的阳光,正照射在池塘里。不久,它们都会跌落下来,消失在那永恒的宇宙之中。他又恢复了一点意识。他挣扎着用胳膊肘强撑住身体,紧盯着微微泛光的山岭。山峦起伏,在天地间静静地耸立着,显得很美丽。他死死地盯着,直到眼前发黑。而这些山峰,耸立在那里,如此清爽、如此干净,好像也将随他而逝。
  四
  当三个小时后士兵们发现他时,他正脸枕着胳膊俯卧着,黑发在阳光下散发着热气。可他仍活着。把他翻过来时,只见他大张着乌紫的嘴巴,年轻的士兵们惊恐地把他扔下了。晚上他死在医院里,再也没有恢复知觉。
  医生们发现了他腿上的青肿,在腿后面。他们没有吱声。
  这两个男人的尸体肩并肩,并排放在太平间里。一个白皙、苗条,可是呆板地躺着;另一个年轻强壮,看上去仿佛每一分钟都可能从睡眠中复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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