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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短篇小说集 - 10 菊花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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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辆小型的四号蒸汽机车,拉着7节装得满满的货车从萨尔斯顿蹒跚地开过来,发出铿铿锵锵的响声。它吼叫着,似乎速度很快地开到了一个拐弯处,但在荆豆地里受到惊吓的小马驹轻快地小跑了一会便把它远远地甩在后面。荆豆在阴冷的下午仍在本能地摇曳着。一个女人正沿着往昂德伍德方向去的火车道走着,她退缩到矮树篱边,篮子挽在手上,看着火车开过去。站在连成一线的黑色货车和树篱之间的她,显得那么渺小和孤立,好像呆住了。这些敞篷货车一节接一节,弯弯曲曲地朝着灌木丛那边开过去,在那里,枯栎树叶静静地洒了一地;小路边的鸟儿,拖着深红色的尾巴钻进了黄昏的树丛中。机车冒出的烟尘粘在野外的杂草上。田野是阴郁的,像是被人遗弃了的。在令人产生奇思怪想的沼泽地带,长满芦苇的坑塘里,家禽已经不在桤木树间觅食,回到沾满柏油的窝棚栖息。坑塘的远处赫然耸现着坑口,在傍晚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太阳的光芒像红疮一样吞噬着覆盖着灰尘的井边。那里有布林利煤矿的烟囱和笨拙的黑乎乎的机车头。两个飞轮正在快速旋转,耸立在空中的卷扬机吱吱嘎嘎地震颤着。矿工们给卷出来了。
  火车呼啸着驶进了位于煤矿附近的火车站。那里停着成排成排的货车。
  矿工们三五成群,拖沓着脚步,如影子一样赶回各自的小家。在肋骨一样排列的铁轨边,往煤渣堆边下三个台阶,蹲伏着一栋低矮的小屋。一根光秃的葡萄藤紧紧地贴在房上,仿佛要揭掉这瓦房顶。沿着砖砌的院子种着一些冷冷的樱草花。远处,长长的花园沿着斜坡下去直通到灌木丛覆盖的小河道。那里有一些枝繁的苹果树和乱蓬蓬的卷心菜。小路旁边点缀着散乱的粉红色的菊花,如同粉红色的衣服挂在灌木丛上。在通往花园的半道上,一个女人在油毛毡盖着的鸡窝前,猫腰关上门,上好锁,然后站直身,拍掉白围裙上面的脏东西。她个子颀长,眉毛很黑,光滑的头发直直地从中分开,外表高傲,端庄温雅。她直直地站了一会儿,瞅着沿铁路拥过来的矿工,然后转身朝小河道走去。她的脸平静而果决,嘴因幻想破灭而紧闭着。过了一会儿,她喊道:
  “约翰!”没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下,然后又本能地说道:“你在哪里?”
  “在这儿!”灌木丛间传出一个小孩气呼呼的回答声。女人立即朝灌木丛里望去。
  “你是在小河边吗?”她厉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个小孩从鞭子样的树枝前站了出来。这是个5岁的小男孩,他静静地站着,带着挑衅的神情。
  “噢!”母亲劝慰地说,“我以为你在下面那条湿乎乎的小河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
  男孩没动也不做声。
  “来,回家,”她更柔和地说,“天要黑了。你外公的火车来了!”
  小家伙慢腾腾地挪动着,心怀不满,一声不吭。就他这么大的孩子而言,他穿着的裤子和马甲太厚太重了。很显然是用男人的衣服改成的。
  慢慢朝房子走去的当儿,小家伙扯下一把散乱的菊花,然后把这些花瓣一把把地扔在路上。
  “别动它——那太不好看了。”母亲说。他不再扯了,然而她,突然爱怜地折下一枝有三、四朵惨淡花朵的枝条,把它们紧紧地贴在脸上。当母子俩来到院子里时,她的手抖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把花扔掉,反而把它别在围裙上。两人就这么站在院门三级台阶下,望着穿过铁道往家走的矿工们。小火车车轮飞快地驶过来了,机车赫然出现了,经过这房子时,它突然停在院门对面。
  火车司机,一个长着灰白络腮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从司机室探出身来,俯视着这个女人。
  “有茶喝吗?”他轻快地问道。
  这是她的父亲。她告诉他可以弄来一些,便走了进去。很快就转身回来了。
  “我礼拜天没来看你。”花白胡子的小个子开口道。
  “我没指望你来。”他女儿说。
  火车司机有些愕然,但马上又恢复了快活逍遥的神气,说道:
  “噢,那你听到了?那你怎样想……?”
  “我觉得够快的了。”她回答。
  听到她话语不多的指责,小老头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哄骗而又冷冷地说道:
  “咳,一个男人要做些什么?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坐在自己家里像个陌生人一样,这是什么样的日子!要是我打算再婚,恐怕又有些晚了——这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女人没有吱声,转身走进房子。司机室的这个男人一副很傲然的样子,直到她回转身来,手虽端着一杯茶和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片涂着黄油的面包皮。她走上台阶,靠近嘶嘶作响的机车轮子站着。
  “你其实不必拿黄油面包皮给我。”她父亲说,“不过一杯茶……”他满意地呷了一口,“……倒是不错。”他又呷了几口,然后说,“我听说瓦尔特又发酒疯了。”
  “他什么时候闹的?”这女人痛苦地说道。
  “我听人家说他在‘尼尔森贵族酒馆’吹牛,说他在那里花半个金币消遣了一晚。”
  “什么时候?”女人问。
  “星期六晚上——我知道这是真的。”
  “很可能,”她苦笑道,“他只给了我23先令。”
  “唉,男人花钱干不成什么,只能糟蹋自己时,倒是好事!”
  灰白胡子的男人说。女人别过头去。她父亲吞掉剩下的茶,把杯子递给她。
  “唉,” 他擦擦嘴巴叹口气道,“这真是没法子,这是……”
  他手握控制杆,火车重又怒吼起来,隆隆作响地开向交叉口。女人望了望铁轨那边,夜幕已降临在火车站上空,灰暗、阴沉的一群矿工仍在往家走。卷扬机迅速地运转着,只偶尔有短暂的停顿。伊丽莎白·贝茨目送这批疲惫的人流,然后走进屋子。她丈夫没有回家。
  厨房很小,充满着炉火的亮光;灶口堆着的煤烧得通红。
  这房间所有的活力仿佛就在这洁白温暖的炉边;钢制围栏映着红火。桌布已经铺好,杯子在暗处微微发光,准备喝晚茶了。后面最低一级台阶伸到屋子里的地方,男孩坐在那使劲刻一块白木,他差不多隐没在阴影里。已经四点半了,但他们得等着父亲回来才能喝茶。母亲端详着绷着脸使劲弄那块木头的儿子,她仿佛在他的沉默和执拗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只顾自己对小孩漠不关心的那位父亲。她的心好像被丈夫独占了。他很可能经过家门口,又溜进附近的酒馆喝酒,之后再进门。他漠视着家人准备的晚餐,让他们空等着。她朝钟扫了一眼,然后端起马铃薯到院子里滤干。花园和小河那边的田野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端着深平底锅站起身,把那冒着热气的涮锅水倒进身后的阴沟,让它们流进不可知的黑夜。她看见铁路线和田野那边,盘山公路两旁已经亮起了黄色的灯光。
  然后她又望了望成群结队往家走的男人们,现在人越来越稀了。
  炉中的火快要灭了,房间里只有微暗的红光。女人把深平底锅放在炉旁铁架上,然后把糊状布丁放在炉口。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屋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一个小女孩进来了,开始脱下出门的打扮,用帽子拨开遮在眼睛上的一团卷发。
  母亲责备她放学回家太晚,说在这样阴冷的冬天她得留在家里。
  “哎呀,妈,还没怎么黑呢。灯还没点,爸爸还没回来。”
  “对,他还没回。可已经五点差一刻了!你看到他没有?”
  孩子变得认真起来。她用大大的若有所思的蓝眼睛望着母亲。
  “没有,妈,我没看见他。哎呀,他是不是从井下上来后经过家门到老布林斯利酒馆去了?他不至于这样吧,妈,因为我没看见他。”
  “我就知道是这样,”母亲辛酸地说道,“他会小心避开你。没错,他肯定坐在‘威尔士王子’ 酒馆,他不会这么晚的。”
  姑娘怜悯地看着母亲。
  “我们喝茶吧,妈,好吗?”她说。
  母亲招呼约翰上桌。她再次打开门,朝笼罩在黑暗中的铁路线望去。到处没有一个人影,卷扬机也不再轰鸣了。
  “也许,”她自言自语道,“他被矿上的活缠住了吧。”
  他们坐下来喝茶。约翰坐在桌子顶头靠门的地方,几乎隐没在黑暗里。女孩缩着背靠在火炉围栏上,在火前慢慢翻动着厚厚的一大块面包皮。
  小家伙脸隐在黑暗中,瞧着姐姐,在火光的映衬下她显得特别美丽。
  “我觉得火光很漂亮。”小女孩说。
  “是吗?”母亲说。
  “这么红,让人觉得那么美,你差不多可以闻到它。”
  一阵沉默后,男孩抱怨地说:“快点,珍妮。”
  “什么呀,我在做!我不能让火烤得快一点,对不对?”
  “她一直在胡扯,这样就有理由做得慢些。”男孩咕哝道。
  “别想得这么坏,孩子。”母亲答道。
  很快,房间里在黑暗中传来嘎吱嘎吱嚼咬食品的松脆声。
  母亲吃得很少。她一下子就喝完了茶,坐着想心事。从她僵硬挺直的头可以明显看出她的怒火在上升。她看着炉火围栏上的布丁,大声叫骂起来:
  “一个男人连回家吃饭都不能做到真是可耻!要这么下去,我看不出为什么我该在乎这个家。经过家门都不进来,去了酒馆。我却在这儿做好饭等着他——”
  她出去望了一下,仍然不见一个人影。她回到屋里,开始朝炉子里一块一块地加煤。影子映在墙上。她加煤直到房间差不多全黑下来了。
  “我看不见了。”约翰从黑暗中冒出声音。母亲不禁笑了。

  “你倒是知道嘴巴在什么地方。”她说着,把畚箕放到门外,回来时站在炉边,朦朦胧胧地像个影子。小家伙又嘟囔起来了,生气地抱怨道:
  “我看不见了。”
  “老天哪!”母亲生气地叫道,“只要稍微黑一点,你就跟你爸一样唠叨个没完!”
  但她还是从壁炉台上的一束纸捻中扯出一根,接着去点灯。灯悬挂在屋子中间,灯绳从天花板直垂下来。她踮脚把灯点亮时,露出因怀孕而浑圆的身影。
  “噢!妈妈——!”女孩惊叫道。
  “什么?”女人问,停下给火苗盖上灯罩的手。她垂着手臂站着,回头对着女儿。铜镜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出她很漂亮。
  “你围裙上有朵花!”孩子说。对于不同寻常的事情她比较敏感。
  “老天!”女人叫道,松了一口气,“人家会以为房子着火了呢。”她放好玻璃灯罩,过了一会,才拨好灯芯。现在,可以模糊地在地板上看到有个浅淡的影子了。
  “让我闻闻!”这孩子依旧欢天喜地地说,走上前,把脸伸到妈妈的腰间。
  “走开,傻瓜!”母亲说,拧亮灯。灯光显露出了他们的不安,这令女人更加难以忍受。安妮仍弯着腰凑到她腰间。母亲生气地把花从围裙边抽了出来。
  “噢,妈——别把它们拿出来了!”安妮叫道,抓住她的手,试图重新将这支花放回。
  “蠢话!”母亲说,转过身去。孩子把这枝苍白的菊花贴在唇边,低声咕哝道:
  “不是很好闻吗?”
  母亲干巴巴地笑了笑。
  “不好闻,”她说,“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嫁给他的时候有菊花,生你们的时候有菊花,他第一次醉醺醺地被弄回家时,他的扣眼上也插着枯萎的菊花。”
  她看着孩子们。他们大睁着眼睛,张着嘴,惊愕不已。母
  亲直愣愣地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然后她又看了看钟。
  “6点差20!”她继续以痛苦而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嗯,他现在不会回来了,要回来也是他们把他弄进来,要不他就呆在那儿!他别想上床了,就让他一身煤灰睡在这儿好了。我不会给他洗的,让他睡地板!——唉,我真是个傻瓜,真是个傻瓜!我到这儿来竟是为了这个肮脏的狗窝,一群耗子,还有这一切,而他却偷偷溜过家门去喝酒。上礼拜有过两次了——现在又开始了——”
  她终于静下心来,站起身去收拾桌子。
  孩子们玩耍了一个多小时,内心无意识地掺杂着对母亲发怒的畏怯和对父亲未回家的恐惧。贝茨太太坐在摇椅里,正在把一件米黄色的法兰绒衣改成件背心,她撕着灰边,发出沉闷破裂的声音。她使劲干着针线活,不时注意孩子们的动静。火气消除了,她开始躺下休息,但不时睁开眼睛,定定地盯着,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有时候,甚至连她的怒气都胆怯畏缩了,她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她会突然抬起头,叫孩子们“嘘,别吱声”,但脚步声过了门口,她又恢复原状,孩子们也没有突然奔出他们玩耍的天地。
  终于,安妮叹了口气,认输了。她扫了一眼她的货车拖车,已厌倦了这个游戏。她抱怨地朝妈妈喊。
  “妈妈!”——但她又不知该如何说。
  约翰像个青蛙一样从沙发下面爬出来。妈妈看了他一眼。
  “好啊,”她说,“瞧瞧你的袖子!”
  男孩把手举起来,看了看,没作声。外面,铁路线上远远地有人沙哑着喉咙在叫着,屋里大家都立着耳朵听着,直到两个人说着话走过他们家门口。
  “该睡觉了。”母亲说。
  “爸爸还没回来。”安妮哭哭啼啼地说。但母亲似乎很有勇气。
  “不要紧。他们会把他送回来,要是他确实醉得像块木头一样不能动弹的话。”她想,还不至于出现这种场面。“他可以睡在地板上,直到醒来。我明白这么一来他明天就没法上班!”
  孩子们给用法兰绒布块擦了手和脸。他们很安静,穿上睡衣后,做了祈祷。男孩低声咕哝着,母亲低头看着他们,看着女孩后颈缠在一起的丝质般的褐色蓬松鬈发,看着小家伙长满黑头发的小脑袋,她心中激起了对他们父亲的愤怒,是他使他们三个如此遭罪。孩子们把脸埋在她的裙子里,寻求一丝安慰。
  贝茨太太下楼时,房间里奇怪地空荡荡的一片,含着一种期盼似的紧张气氛。她拿起手工活,低头缝了一会儿。她的怒火又升起来了,但同时还夹带着恐惧。
  二
  时钟敲了8下,她突然站起身,把针线活扔到椅子上。她走到门口,打开门,侧耳听了听,然后走了出去,随手将门锁上。
  走过院子时,她听到有东西在混战,知道这只是耗子在到处乱窜。夜黑魆魆的。火车站的大停车场,停靠着大批货车,没有一丝灯光,只能看见后面远处矿井顶部几盏昏黄的灯在闪烁着。
  她沿着铁轨匆匆走着,穿过铁道交叉口,来到一堵白墙边,上了阶梯,便出现在马路上。这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她心紧。有人正朝着新布林斯利酒馆走去;她看见了房子里透出的光;20码远的地方便是“威尔士王子”酒馆,大窗户显得温暖而明亮,男人们大声的吵闹可以清晰地听见,看到眼前这一派欢乐的景象,她却去想象他出了事,这有多傻啊!他就在那边,在“威尔士王子”酒馆喝酒。她踌躇不前了。她从来没有去叫过他,也从来不想这么做。因此,她继续朝长长的一排房子走去,茫然地站在公路上。她走进了房子之间的一条小道。
  “莱格利先生?——噢!你想找他吗?不,他这会儿不在家。”
  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从黑黢黢的洗碗池边探出身来,盯着对方,黑乎乎的厨房窗户里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身上。
  “是贝茨太太吗?”她带着尊敬的口吻问道。
  “是的。我想知道你先生是否在家。我先生还没回来。”
  “是吗?噢,杰克已经回了家,吃过饭,又出去了。他刚好在睡觉时间前半小时出去的。你到‘威尔士王子’去喊了吗?”
  “没……”
  “是的,你不喜欢……!确实不太好。”屋里的这个女人显得很宽容。一阵尴尬的冷场后,她说,“杰克从未说……说过你家先生怎样。”
  “不!——我倒希望他呆在那儿!”
  伊丽莎白·贝茨痛苦而满不在乎地说道。她知道院子那边的女人正站在门口听,但顾不了这么多了。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我去叫杰克看他是否知道点什么。”莱格利太太说。
  “噢,不——我不想让你……”
  “不要紧,我乐意,只要你进来帮我看着孩子不下楼,不玩火。”
  伊丽莎白·贝茨含糊地说了几句客气的话,走了进去。那女人则抱歉房间里太糟了。
  房间确实太乱了。沙发上、地板上到处散落着小孩的外衣、内衣和裤子,玩的东西也摊了一地。桌上铺的黑色的美国桌布上,掉满了面包皮渣、饼渣、面包皮皮,到处是汤汤水水,桌上还有一壶凉茶。
  “哎呀,我们家也是这样乱。”伊丽莎白·贝茨说道,瞧着这女人而不是房子。莱格利太太系条围巾,匆匆出门,说:
  “我去去就回。”
  贝茨太太坐了下来,看着房间里一塌糊涂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她开始数散落在地板上的各种型号的鞋子,有!”2只。她叹了口气,心里说:“难怪!”——扫视着四下乱丢的东西。院子里传来两个人鞋子的嚓嚓声,接着莱格利夫妇进来了。伊丽莎白·贝茨站起身。莱格利是个骨骼粗壮的高大男人。鬓角处有个蓝色的疤痕,是在矿井里受伤造成的,伤疤里依旧残留着煤灰色,像纹了身一样。
  “他还没回家吗?”男人没有任何形式的客套话,但问语中带着敬重和同情。“我说不上他在哪儿——他不在那儿!”——他猛一扭头,意思指“威尔士王子”酒馆。
  “他可能去‘紫杉树’酒馆了。”莱格利太太说。
  大家都没说话。莱格利显然心里想摆脱什么事。
  “我完成了定额就离开他走了。”他开始叙说道,“我们走的时候,已经是超过下班时间大约!”0分钟了。当时我喊,‘瓦尔特,你还不走吗?’他说,‘你们先走吧,我过会儿再走。’所以我们就从井下上来了。我和鲍威斯估计他会坐下一趟挤得满满的罐笼上来……”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站着,仿佛在回答遗弃伙伴的指控。伊丽莎白·贝茨现在再一次肯定他出事了,急忙假设道:
  “我希望他像你所说的去了‘紫杉树’。这不是头一回了。刚才看到他没回家,我烦躁得头脑发热。他们把他搀回来的时候他也就到家了。”
  “是呀,不至于太坏的!”那个女人有些叹惜道。
  “我现在出去到迪克家看看他是否在那儿。”男人自告奋勇道,担心自己过于惊恐,以至于随随便便地对待此事。
  “噢,我真没想到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伊丽莎白·贝茨恳切地说。不过他明白她对这个建议很赞成。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朝小道走时,伊丽莎白·贝茨听见莱格利太太跑着穿过院子,开了邻居家的门。听到那脚步声,她突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从心脏流走了。
  “小心点!”莱格利提醒道,“我说过好多次了,要把这道上的深沟给填上。不然,总会有人在这儿摔断腿的。”
  她恢复了常态,跟着矿工飞快地走着。
  “家里没人,我不放心孩子们独自在家。”
  “是呀,你用不着去!”他客气地答道。他们很快走到她家门前。
  “我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过来的。不要烦躁了,他会没事的。”男人说。

  “太谢谢你了,莱格利先生。”她答道。
  “不必客气。”他结结巴巴地说,继续朝前走,“我过会儿就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伊丽莎白·贝茨摘下帽子和披肩,把地毯卷了起来。做完这些,她便静静地坐了下来。这时已经是9点过几分了。她被矿井边卷扬机迅速的旋转声吓了一跳,它下降时,牵引绳子的制动器呼呼作响。她又一次觉得全身血液奔涌的痛楚。她举起手,高声叫道:“天哪!——才只有9点钟!”她在责备自己太过于紧张。
  她坐着纹丝不动,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就这样过了半小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这么苦等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怜自艾地说,“这样做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她又拿起了针线活。
  !”0点差一刻,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一个人!她盯着门,等着门给推开。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无边有带的黑帽子,披着黑色的羊毛披肩——是他的母亲。她60岁左右,脸色苍白,长着蓝眼睛。她脸上满是皱纹,显得很悲苦。她关上门,转向儿媳妇,带怒气地说:
  “啊,利兹,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她叫道。
  伊丽莎白警觉地挺直了身子。
  “怎么回事,妈妈?”她说。
  老妇人坐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能告诉你!”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伊丽莎白盯着她,心中既焦急又烦恼。
  “我不知道。”老祖母答道,长长地叹了口气。“烦恼总没个尽头,没有尽头。我经受了太多的事,我相信已经够了……!”她任由眼泪流淌着,没有去擦。
  “可是,妈,”伊丽莎白打断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怎么回事?”
  老祖母慢慢地擦着眼泪。那有如泉涌的眼泪被伊丽莎白的直截了当打住了。她慢慢地揩着眼泪。
  “可怜的孩子!哎,你这可怜的孩子!”她呜咽道,“我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我不知道……——而你也是一样——出事了,确实出事了!”
  伊丽莎白在等着下文。
  “他死了?”她问道。说出这话时她心里嘭嘭咚咚地跳得厉害,尽管她为自己的没遮没拦而感到有些羞耻。她的话吓坏了老妇人,几乎使她当真。
  “不要这么说,伊丽莎白!我们不希望有那么糟,是的,愿上帝饶恕我们,伊丽莎白。我正坐在镜子前准备上床睡觉,杰克·莱格利来了,说:‘贝茨太太,你最好到铁轨边去。瓦尔特出了点事故,你最好去陪着他妻子直到我们把他弄回家。’我没来得及问他一句话,他就走了。我就把帽子戴上,顺着铁路直接过来了。利兹,我心想:‘唉,那可怜的孩子,要是突然有人来告诉她,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你不必为这事心烦意乱,利兹。——你知道你现在正怀着孕。有多久了,六个月——还是五个月,利兹?唉!”——老妇人摇了摇头——“时间过得真快,时间过得真快!唉!”
  伊丽莎白思绪万千。要是他死了——她能靠那微薄的抚恤金过日子吗?她能干什么?——她迅速地算计着。要是他受伤了——他们不会把他送进医院——天天照顾他那有多烦人哪!不过也许她能让他戒酒,去掉其他一些不良嗜好。她会的——在他疗伤的时候。一想到这里,她眼睛里忍不住充满了泪水。但她一开始就有多感伤啊。——她转而想到自己的孩子。任何情况下,她都是他们的依靠。抚养他们是她的天职。
  “唉!”老妇人又叹了口气,“想起他给我第一次挣的工资时的情景仿佛才只一两个礼拜。嗯,他是个好小伙子,伊丽莎白,他是这样的,以他自己的方式。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慢慢有了这些毛病,我不知道。他在家时是个快乐的小伙子,激情饱满,兴高采烈。不用说,他现在有一些毛病,他是有!我希望上帝会饶恕他,我希望这样,我希望这样。你跟他有一些矛盾,伊丽莎白,你们之间确实有矛盾。可是他当年在我身边时是个非常快乐的小伙子,他是的,我能保证。我不知道怎么……”
  老妇人用一种一成不变的恼人的声音继续唠叨着往事,而伊丽莎白在集中全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她突然吓了一跳,听见卷扬机迅速呼呼运转,制动器带着尖厉刺耳的声音在旋转着。接下来,她听见引擎慢了下来,制动器也没了声响。老妇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伊丽莎白不安地等着。婆婆说着说着陷入了沉默。
  “可他不是你儿子,利兹,差别就在这。他小时候什么样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学着去了解他,为他着想,你得去为他们着想。”
  !”0点半了,老妇人还在说:“可是从头到尾都是麻烦;永远不会没有麻烦,永远不会那样——”这时大门砰地打开了,台阶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我得走了。利兹,让我走。”老妇人叫道,站起身。这时伊丽莎白已到了门口,门口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
  “我们把他抬来了,夫人。”他说。伊丽莎白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然后又剧烈地跳动着,几乎使她窒息。
  “他是……事情糟吗?”她问。
  这男人转过脸去,望着黑暗中,说:
  “医生说他已经死了几小时了。”
  老妇人刚好站在伊丽莎白身后,颓然地落在椅子上,摆着手,哭叫着:“啊,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嘘,别作声!”伊丽莎白说,眉头一蹙。“安静点,妈妈,不要吵醒孩子们;我无论如何不想让他们下来!”
  老妇人轻声呜咽着,身体在抽搐。那男人退开了。伊丽莎白往前走了一步。
  “是怎么回事?”她问。
  “嗯,我也说不大清楚。”那男人答道,显得很不安。“他完成定额时大伙都已走了,一大块石头掉下来挡住了他。”
  “砸死他了?”寡妇叫道,全身颤栗了。
  “没有。”男人说道,“石头掉在他后背。他脸朝下,石头没碰着他,但把他闷在里面了。他好像是窒息死的。”
  伊丽莎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听见背后老妇人哭叫道:
  “什么?——他说是什么?”
  男人高声地答道:“他是闷死的。”
  老妇人顿时嚎啕大哭,这使伊丽莎白感到痛楚减轻了许多。
  “噢,妈,”她说,手放在老妇人身上,“不要吵醒了孩子,不要吵醒了孩子。”
  她哭了一下,不知所措,而老妇人抽搐着身子呜咽着。伊丽莎白记起他们要把他送回家,而她得收拾一下屋子。“他们要把他放在客厅里。”她自言自语道,脸色苍白,茫然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她点亮一支蜡烛,走进小房间。里面阴冷而潮湿,但是她不能够生火,那里没有壁炉。她放好蜡烛,四下看看。烛光照亮了闪光的镜子,照在装了粉红色菊花的两个花瓶上,照在发暗的桃花木家俱上。屋子里充满着菊花冰冷的、死一般的气味。她站在那儿瞧着这些花,盘算着把他放在长沙发和五斗橱之间的地板上是否够用。她把椅子推到一边,空间增大了许多,不仅可以放他,而且边上还可以站人。然后她去拿了块红色的旧桌布和一块旧布,铺在地板上,这样就可以不用地毯了。离开客厅时,她不住地颤栗着。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件干净的衬衣,把它放在火边烘着。她婆婆却一直坐在椅子上抽泣着,呜咽着。
  “妈,你得从那儿挪一下,”伊丽莎白说,“他们要把他抬回来。你坐到摇椅里吧。”
  老母亲机械地站起身,坐在炉火旁边,伤心不已。伊丽莎白走进餐具室,又取出支蜡烛。就在那儿,在这间光秃秃瓦片下面的小棚屋里,她听见他们来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餐具室门口听着。她听见他们走过房子的一头,费劲地下了三级台阶,拖沓的脚步声和轻声低语混杂在一起。老妇人也静了下来。这些男人一起走进了院子。
  然后,伊丽莎白听见矿井经理马修斯说:“你先进,吉姆。小心点!”
  门开了。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矿工倒退着走进房间,双手抬着担架的一头,担架上可以看见死者钉了钉子的矿靴。两个抬担架的人慢了下来,前面的那人低头躲过了门楣。
  “把他放在哪儿?”经理问。这是个长着白胡子的矮个男人。
  伊丽莎白猛然清醒起来,拿着未点燃的蜡烛从餐具室走了过来。
  “客厅里。”她说。
  “放在那儿,吉姆!”经理指点着,两个抬担架的人倒退着走进小房间里。当他们笨拙地走过两道门时,盖在死者身上的外套掉了下来。女人们看见她们的男人赤着胳膊躺着,因为他干活时光着膀子。老妇人发出恐怖的压抑的声音,又开始哭泣。
  “把担架放这边。”经理急促地说,“给他把衣服盖上,小心点,小心!看你……!”
  一个男人碰掉了一只装菊花的花瓶。他尴尬地愣了一下,然后放好担架。伊丽莎白没有看她的丈夫。她一进屋子,就去收拾花瓶碎片和花。
  “等一会儿。”她说。
  她用揩布把水抹干,三个男人沉默地等待着。
  “唉,怪事,怪事,真是怪事!”经理说道,紧皱着眉,因这场祸事而不知所措。“一辈子都没碰见过这样的怪事,从来没有!他没有事该走了,刚好有块石头掉在他身上,把他关在里面。还没有四尺大的空间,没有——而且几乎没伤着他。”
  他低头看着死者,他面朝下躺着,露着膀子,身上沾满了煤灰。
  “真是邪门,”医生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仿佛是故意做的。石头当头掉下,把他罩在里边,像一个捕鼠器。”
  他做了一个急剧下行的手势。

  矿工们站在一边,绝望地摇着脑袋。
  这件恐怖的事情震憾着所有的人。
  这时楼上传来女孩尖声的叫喊:“妈,妈——是谁呀?妈,是谁呀?”
  伊丽莎白急忙冲到楼梯口,打开门:
  “去睡觉!”她严厉地喝斥着,“你嚷什么?马上去睡觉——没有什么事——”
  然后她开始爬上楼梯。他们听到她走在木板上,走在小卧室涂了涂料的地板上,清晰地说:
  “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回事,蠢东西?”她的声音颤抖,充满着不真实的温柔。
  “我以为有人来了。”小女孩埋怨地说,“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们送他回来了。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像个乖孩子,睡吧。”
  他们听见她在卧室里说话的声音,当他们在下面等着时,她在给孩子们盖好被子。
  “他喝醉了?”女孩胆怯地问,声音很细微。
  “不!不——他没醉!他——他睡着了。”
  “他睡在楼下?”
  “对——一动不动。”
  沉默了一会,男人们听见小孩惊恐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我告诉你没什么,你还操什么心?”
  这声音是祖母在呜咽。她坐在椅子里摇晃着,呜咽着,忘记了一切事情。经理抓着她的胳膊,对着她“嘘,嘘。”
  老妇人睁开眼睛,看着他。她被这一打扰弄得很惊讶,看起来似乎还带着几分疑惑。
  “几点了?”——孩子带着埋怨的情绪轻声问了这最后一个问题,不愉快地进入了梦乡。
  “!”0点。”母亲更为轻柔地回答。接下来她肯定在俯身亲她的孩子。
  马修斯向几个男人招手,示意大家离开。他们便戴上帽子,拿起担架,跨过死者,蹑手蹑脚地步到屋外。直到离开醒着的孩子很远,他们才开口说话。
  伊丽莎白下楼时,发现只剩下她婆婆独自跪在客厅地板上,俯在死者身上,眼泪扑簌簌地洒在他身上。
  “我们得为他准备丧事。”这位妻子说道。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然后转身回来跪在他脚边开始为他解鞋带。房间里阴冷潮湿,而且因为只点了一支蜡烛而显得昏暗,所以她只好埋着身子,脸差不多挨到地板了。终于,她脱下了这双沉甸甸的鞋子,把它们搁在一边。
  “现在,你得帮助我。”她低声对老妇人说。他们一起把这男人的衣服剥掉。
  她们站起来,看着他躺在那儿,显露出死亡的肃穆和尊严时,女人们又害怕,又充满敬意地呆呆地站着。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就那样站着不动,低头看着他。老妈妈在啜泣。伊丽莎白没有哭。她看他自顾自地躺在那儿,显得那么不可亵渎。她仿佛跟他没有关系,她没法接受这一点,便弯下腰,索取自己的那一份权利似的把手放在他身上。他身体仍旧很暖和,因为他死的那个矿井很热。母亲捧着儿子的脸,语无伦次地在嘟囔着。她老泪不断地掉落下来,就像雨滴从湿乎乎的树叶上掉下来一样;母亲不是在哭泣,只可以说她的眼泪在流淌。伊丽莎白脸颊贴着丈夫的尸身,吻着它。她仿佛在听,在询问,试图找出一些线索。但没法做到这一点,她被赶开了。他是坚不可摧的。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往脸盆里倒些热水,拿了肥皂,法兰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走出来。
  “我得给他洗一洗。”她说。
  老母亲直挺挺地站起身,看着伊丽莎白小心地给他洗脸,小心地用法兰绒布给他刷嘴边亚麻色的大胡子。她心里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恐惧,她必须要伺候自己的儿子。老妇人很嫉妒地说:
  “让我来给他擦身!”说着她跪在另一边,伊丽莎白在一边洗,她在一边慢慢地擦干,黑色的大帽子不时碰到了儿媳的黑发。她们就这样沉默地干了好一阵子。她们从没有忘记这就是死亡。触摸到这男人的尸体,使她们产生了各不相同的奇异的情感:极大的恐惧感压抑着她们两人,母亲觉得死者给送回了她的身体,她不成其为母亲了;妻子觉得自己与这个人的灵魂格格不入,肚子里的孩子成为了一个新的包皮袱。
  终于洗完了。他看上去是个英俊的男人,脸上毫无饮酒的痕迹,皮肤白皙,肌肉发达,四肢匀称,只是已经死了。
  “上帝保佑他。”母亲在低声祷告,总是盯着他的脸,全身惊恐地说道:“亲爱的孩子——上帝保佑他!”她以一种微弱的恐惧和母爱说道。
  伊丽莎白又倒在地板上,脸贴着他的脖子,颤抖着,战栗着。但她又得离开。他死了,她生机勃勃的肉体无法与他抗衡。一阵惊恐和疲惫攫住了她:她是徒劳的。她的生命就像这样流逝。
  “他像牛奶一样白,像十二月的婴儿一样纯洁。上帝保佑他,我最亲爱的!”老妈妈自言自语地咕哝道。“身上没有一个疤,就像任何一个小孩一样清澈、干净、洁白、漂亮。”她骄傲地嘟囔着。伊丽莎白仍旧把脸埋在他身上。
  “他平静地走了,利兹——平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是不是很漂亮,这宝贝儿?哎呀,——他肯定找到了一块乐土,利兹。他罩在里面,就已经弄妥了,利兹。他有时间,要是他没有找到乐土的话,他看上去不会像这个样子。这宝贝,亲爱的宝贝儿。哎呀,可是他开心地大笑了。我喜欢听他笑。他非常开心地大笑了,利兹,就像一个小伙子……”
  伊丽莎白抬起头。这男人的嘴巴在浓密胡子的遮盖下,在萎缩着,微微张开。眼睛半开半合,朦胧而没有神采。他的生命已经烟消云散了,与她成了两个世界。她清醒地知道对她来说,他是多么陌生的一个人。她的心中始终是不冷不热,仅因为跟这脱离肉体的陌生人结合才跟他生活在一起的。这就是生活的意味——在生活表面的热烈遮掩下的,是完全彻底的分离。她害怕地别过脸去。事实太让人接受不了。他们之间毫无联系,然而却走到了一起,把自己的裸体交给了对方。很久以前,在每一次他完事之后,他们就变成像现在这样是两个独立的人。他跟她一样不负责任。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像块冰。当她看着这个死去的男人,她的心就会生冷、漠然、清晰地诉说着:“我是谁?我一直在做什么?我一直在跟一个不存在的丈夫斗。他却始终存在。我做错了什么事?跟我一直生活在一起的那人到底是谁?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这个男人就躺在这里。”她的灵魂因为害怕而死去了:她清楚地知道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他,他也没有真正地认识她,他们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争斗,不知道他们遇到的是谁,也不知道跟他们斗的是谁。现在她看清了,而且因为看清了而变得缄默不语。因为她错了。她说过他是个两面人,她曾觉得跟他很熟悉。而他最终离她而去,生活在她从未生活过的地方,感觉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看着他裸露的尸体,她恐惧而羞愧。她错看了他。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的灵魂仿佛游离出了肉体,与肉体平行站着。她看着那裸露的尸体,感到很羞愧,好像自己没法接受它。毕竟,它就是它自己,对她来说,它看起来令人畏惧。她看着他的脸,然后把自己的脸转向墙壁,因为他的神态不同于她的神态,他的举止也不同于她的。她一直在拒绝他什么——现在她知道了。她拒绝的是他,他的身体——这一直贯穿在她的生活中,也贯穿在他的生活中。
  她感谢死亡,死亡还原了真相。何况她知道自己并没死。
  她心中一直充满了对他的悲伤和怜悯。他遭了什么罪?这无助的男人体验了什么样的恐惧?她因极度的痛苦而身体僵硬。她没能帮助他。他受到了残酷的伤害,这个裸体的人,这另外一个人,她无法对他做出补偿。还有孩子们,但是孩子们属于生活。这个死了的男人跟他们毫无关系。他和她只是通过生命的自然途径把生命之液流到了孩子们身上:她是一位母亲,——但她现在知道为人妻子有多可怕。而他,现在已经死了,一定也会觉得为人夫君有多可怕。她觉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对她会是一个陌生人,要是来世他们在那里相遇,他们只会为以前的那些事感到羞愧。他们两人,因某种神秘的因子,把孩子们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但孩子们并没有使他们真正地结合在一起。现在,他死了,她知道他永久地离她而去,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跟她有什么关系。她知道这段生活插曲就这样结束了。他们在生活中互相排斥。现在他退缩了。一阵愤怒掠过全身,那么就这样结束了:他没死以前他们之间就已经变得无可救药了。然而他曾经是她的丈夫,但那又有多微不足道啊!
  “拿了他的衬衫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转过身没有答话,尽管她使劲哭泣,并且照她婆婆所期望的那样做事。但是她无话可说,只好保持沉默。她走进厨房拿着衣服回来。
  “烘好了。”她说,抓着棉布衬衫这儿试一下,那儿试一下。她几乎羞于触摸他;其他任何人是没有权利把手放在他身上的;她谦卑的手触到他身上,给他穿衣服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沉重而无生气。一种恐怖的感觉支配着她,那就是他就这样沉重、毫无生气、没有反应地走了。对于她来说,他们之间让人恐惧的距离太大了——她必须穿越的是无涯无际的一个沟壑。
  衣服终于穿好了。她们用床单盖住他,蒙住脸,让他躺着。贝茨太太把小客厅的门扣牢,以防孩子们看见那里躺着的是什么。然后她轻松了,来回走动着把厨房收拾整齐。她知道必须遵从生活,生活是她现在的主宰。但是从死亡,她最终的主宰那儿,她却畏怯而羞愧地退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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